偏我性子又钝,笨口拙舌,不如我的两个妹妹会说些巧言甜语哄夫子开心,所以夫子向来不喜欢我,只是碍于我是许章驰的儿子,才待我疏离客气,但每回上课都只当我是空气,我的疑问他也从不作答。 长此以来,我也愈发自卑,初时还学得努力,后来发现,便是有了进步,也无人夸我,索性也不想学了,功课一落千丈,课也越发听不懂了,低头趴在桌上打盹儿。 容望这时就会拿过我的笔,替我在文章中写下浅显批注,小小声讲与我听。 容望,容望,我又无端想起这人,心头空落,我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白玉,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那块白玉我已给了许桑衡了,倒是腕骨处的那块烫疤还在。 每看一眼,心便更沉一些。 31、 许桑衡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往偏宅跑。 我也依旧不大搭理他。 今日他又来找我,还兴致勃勃地同我说,他今日在课室读到一篇文章,当真是腾蛟起凤,握瑾怀瑜,是他迄今为止所读文章之中写得最好的。 许桑衡性子亦向来沉闷,脸上总不大会做表情,这次却说得眉飞色舞,实在奇怪。 我正蹲在树下撸猫,闻言抬头看他一眼。 许桑衡见我终于理他,声音更振奋了些许,还将他亲手誊抄的文章拿给我看。 “夫子告诉我,这文章原是当朝少师梅若笙所著,怪不得会如此出众!要说那梅若笙也当真是奇人,听说不过比我们年长四岁,便已声名鹊起,能为皇子们教书,就连向来严苛的夫子提起他时都是赞不绝口…就说这篇怀古赋,寥寥数语,却字字铿锵…” 我双手骤顿。 大黑猫趁我发愣的空当儿,轻叫一声,窜上一旁的矮树,跑得没了影儿。 我却再顾不得它了,因我在听完“梅若笙”三字时,就已心神崩溃,惶然不宁。 “妙妙,你怎么了?” “妙妙,你…你哭了…” 许桑衡震惊看我,因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我吸着气,抖着手,拿过许桑衡抄写的那篇怀古赋,撕得粉碎。 “你在做什么?!” “你滚!滚啊!”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几声重咳,胸腔闷得好像要被人挤压碎掉了似的,好疼好疼。 “滚!” 我想压一压哭腔,所以喊得声嘶力竭。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极了,满面发红,涕泪横流,歇斯底里,像个蛮不讲理的疯子,难怪从来都不被人喜欢。 可我本来也不想再要任何人的喜欢了。 我捂住唇,跌坐在地上,继续哭喊,仿佛这样,心口的浊气才能稍稍泄出一点。 “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你以后莫再缠着我了!” “还有你的那些破书,破文章,统统都拿走!” “我不想看到!” 不想再看到啊… 32、 “那你,你能教教我吗?” 我惴惴不安地跪在华文殿中,不敢抬头失仪。 面前这人长身而立,峨冠博带,走起路时,玉影翩然,带动雪白衣袂舞动拂起,散开一股特调的冷梅晚香,至清至净。 他懒懒掀起凤眸,瞥我一眼,方才轻启朱唇,对我道,“好啊。” “我来教你。” 他亲手扶起我。 我生怕自己会碰到他的手对他不敬,吓得蜷起手指,只从他的袖口轻擦而过,我努力绷直身子,同他对视,方才看清他的脸。 那一刻,我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33、 前世,我衣不蔽体地死在了梅若笙的床上。 被他灌下一碗热药,口鼻流血,气绝身亡。 34、 许桑衡没有再来扰我,大概也是觉得我不可理喻罢,且他其实素有心气傲骨,肯折腰陪我,也只是为了设局陷害我。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我那日哭得厉害,许桑衡走后,我又躲在偏屋里哭了好久,许是伤及心血,便觉头疼难耐,惯常吃的那几味药又被克扣了,我不想劳烦嬷嬷为我求人讨药,就只说自己身子犯乏,在榻上恍恍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走动。 我好后,便开始记账。 嬷嬷在一旁默默看我,她陪我写了一会儿,才在我揉腕休息时同我闲谈道,“上次啊,给你背冰的那十来个家仆,在前不久都莫名失踪了,王爷派人去寻,寻了好久才在荒山上找到了他们的尸骨,居然一个个的都被人砍断了手,割掉了舌头,不知是何穷凶极恶的匪盗所为,实在可怕。” 我听完这番话,脑海中不知怎的,想到了许桑衡。 说不定这就是许桑衡所为,想要讨好我。 这不奇怪,我记得话本中的情节,许桑衡恢复身份后不久,就将那个拉扯他长大的马奴养父暗中害死了。 委实是心狠手辣。 不念恩情。 35、 我的账记得差不多,又让嬷嬷将这些年来我们所攒的银钱细软一一清点,实在不算太多。 嬷嬷年岁会越来越大,她无儿无女,我便该为她养老送终,若要当真跟我离开北燕王府,最好也须有个丫鬟在身边伺候着,多享清福才好。 我自己呢,又体弱多病,常年都要吃药,开销甚大。 我叹了口气,想这事还须另作计议。
第005章 不甘魂(五) 36、 我早起梳洗,打算叫嬷嬷陪我出门一趟,多日未曾好好看过自己,现下再看这镜中男子,竟觉陌生。 我病容愈显,唇无血色。 这一头青丝尚未束好,散在肩背,乌发如云,倒衬得脸容更加惨白若纸了,更遑论说那眼窝下淤了一圈深黑,眉间又笼着几分愁苦,瞧之毫无生气,反像个游荡于世,心有不甘的离魂。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还是,如今种种一切,不过是我死前痴想,转瞬便空。 37、 我出门是要去典当掉自己的衣服和金玉珠宝的。 我身为男子,首饰不多,只每年生辰时,养父会赐我一些发簪环佩,林林总总不过十来样,至于衣服,倒还算多,因我身有热病,总常换衣洗衣,损耗得多,所以制得也多,黑的白的青的蓝的,各色各形制皆有。 我花了两个晚上将衣服整理好,每季各留下两套,够穿便可,其余的则叠放好,准备和那些金玉珠宝一道拿去外面的当铺当掉。 北燕镇中有一间极大的当铺,什么东西都收,且价格公允,这还是前世许桑衡告诉我的。 我算了一下,若是将值钱的物是都当去,再加上我多年积攒下来的银两,应该够我离开王府了,我拿着这笔钱带嬷嬷去乡间买几间瓦房来住,再为她请个丫鬟照料。 至于生计,我身子是差,干不来重活,但养养鱼,种种花草总归还是可以的,靠自己的双手来谋生虽然会贫苦一些,但总归自由,不用再在王府里瞧人脸色,辛苦过活了。 我既能重活一世,又知晓了话本中的情节,这一世便想早早逃离桎梏,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我了, 至于复仇… 我亦是想过的,可我生性懦弱愚笨,且要面对的,不仅是许桑衡,亦有真正的权贵…我怕自己再走错路,无法回身,所以宁愿含恨过活,只求护好我珍视的一切。 可正当我下定决心,打开卧房装钱的柜匣时,竟发现里头居然是空的。 我攒的钱,全被人拿走了。 38、 嬷嬷说要离开北燕的时候,我神色淡漠,应了句好。 “公子…” 她不再唤我妙妙,“对,对不起…那些钱…我全寄回给了我娘家那个不争气的胞弟…赌坊的债主砍断了他的一根尾指…是放在信里寄过来的…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嬷嬷哭得泪流满面。 嬷嬷不算话本中的主要人物,所以话本中从未提及过她那远在京城的好赌胞弟不仅赌光了自己的家产,还被人要债要来了北燕。 前世,我对此也概然不知,因我那时一颗心全然都扑在了许桑衡身上,嬷嬷私下里到底偷拿了我多少钱我也并不晓得。 这世,大约是看我总在算钱,嬷嬷害怕我想携了钱一走了之,所以干脆将我的钱全部拿走,分毫未剩。 我以真心相待于她,到底未能也得真心。 我有些疲累,摆摆手道,“你应当告诉我的,你亲眷被人逼债,我总不会坐视不理,我可以替你想想法子的。” 为何要一声不吭,将我离开燕王府的希望彻底粉碎。 “你帮不了我的…你这性子…从小就不争不抢的,如今…你自己都不再是许家的公子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我如今…要回京城照顾胞弟…况且…况且我也没有脸再留在府里了,所以我昨日已向王爷递了辞呈,他…他已经允了!” “公子啊…” 她抹着眼泪,重新唤我,“对不起,我也想一直伺候你的…那些钱…我…我…” “你走罢。” 我重咳几声,打开屋门。 她亦不再多说,含泪点头,临了,叫我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我没再说话,只孑然立于月下良久,方才对她离去的背影长鞠一躬。 她不辞辛劳看顾我十八载,其实待我一直很好,只是若要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譬如是钱,就只能舍弃掉我了。 但无论如何,她于我而言,亦是恩情大过山。 我不怪她,只盼她回京城后能够轻松过活,不再被人拖累了。 嬷嬷走后,养父并没有再派旁人过来照看我。 我也愈加离群索居,整日窝在偏宅,同猫相伴,鲜少踏足主院。 这偌大的燕王府,怕是快要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人了。 39、 长夏过去,金秋便至。 我的咳疾近来发作得甚是厉害。 不知是我养父还是那两个庶母的授意,我的药被停了,香囊中的陈药已起不得半点作用,我索性不再佩戴香囊,白日里多喝些水倒还能勉强控制,可每至夜深,便总咳嗽不止,泪眼汪汪。 白日里,我稍好一些,就自己学着在屋里生火煮饭。 我每隔几日,都会去主院的厨房要些米菜回来,厨房的仆子知我如今地位大不如前,总会刻意刁难我,我每回都要杵在厨房待上大半日,他们才愿意扔给我一些府里不要了的烂菜旧米,我也不嫌弃,照收无误,又翻出嬷嬷之前为我煮菜用的锅炉碳火,自己开火做饭。 我从小便知,自己的病症药石无医,根本无法根治,所以对于吃药也从不上心,但实在咳得难受,所以也去求过止咳的草药,只是被二房的庶母撞见了,一通羞辱,赶了出来,从此便没再去求。 40、 所幸我年少时为给容望做栗酥,学过如何架锅起火,未曾想竟也能派上用场,至少能自己囫囵着煮一点吃的,不至于饿死。
114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