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空档里,霍靖川在谢柏峥身旁,十分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说:“这秀才说的话,倒是与陆久之在船上与你说的不谋而合了?” 谢柏峥自然记得,可问题是焦孟轲为什么要说。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时冲动,反倒像是压抑许久的激愤之言,才寻了一个机会说出口。 堂上,焦孟轲忽然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与刚才梗着脖子的样子判若两人——活像是那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是只针对黄知府一个人的。 焦孟轲跪下磕头又起来,满脸不甘与沧桑:“提学官大人,学生要状告黄知府在宝丰县为县令时,在县试中徇私!” “十六年前,他将学生的县案首换给了城中的富户之子!”焦孟轲恨道:“黄知府为掩盖罪行,还因莫须有的罪名将学生的考卷黜落,且不许学生十年内再考!” 提学官大人:“……” 堂上其他诸人:“!!!” 这又是什么情况?节外生枝难不成是这桩案子的宿命? 接下来,焦孟轲说了一桩十六年前的陈年往事。 那时的焦孟轲还是一个清贫的农家子,本是个地里刨食的劳碌命。满八岁时,家里把他送去了村里的私塾,打算学上一年,粗识得几个字便罢了。 将来若是能在县里的店铺中做个帐房先生,已经算是十分有出息了。 可偏偏私塾的先生发现他记性极好,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于是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县试考场。 县试发案前,他从家中被官差拷走。 他在牢中被关到了第二年,第二年乡试都发榜了,他才带着“十年不许再考”的禁令回到了家中。 他意志消沉多年,却在偶然间看到了那一年县试的文章。 县案首的那一篇文章赫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可当时却被主考官黜落,还说他在答卷中犯了忌讳。 可若是真犯了忌讳,怎么又有旁人凭他的文章中了县案首? 往后的事便不必再多说,焦孟轲心中愤恨至极,可他一介白身怎么与官斗,于是重新拿起圣贤书,做了一件乡野间的私塾先生后,重新参加了童生试,考中了秀才功名。 只是他荒废学业多年,又无名师指点,取中乡试怕是天方夜谭。于是另辟蹊径,机缘巧合下做了林府的西席先生,总算又遇到了黄兴华。 十六年彻骨的仇恨叫他难以维持理智,说完这一段话已经是泣不成声。寒窗苦读又毫无希望的十年,只有读书人知道有多苦。 焦孟轲跪伏在地上,含泪道:“难不成只有富户和官家子弟才配得县案首么?林秋笙连四书都未读全,可他想要县案首不过是耗费一千两银子……学生寄人篱下如何敢不受人驱使?此事,学生并不冤屈,可学生也不过是推波助澜,即便不是我做这件事,结果也仍是一样的!知府大人逍遥法外多年,乃至官运亨通,不就是实证吗?” …… 黄知府早已将这一桩陈年旧事抛到脑后,甚至他见到了焦孟轲,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绝不能叫这秀才继续信口雌黄,忙喝道:“胡说八道!科举考试乃是朝廷的纶才大典,本府岂会录才学不足之人为县案首。你说那县试案首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便是了?” “你无凭无据诬陷本府,得了失心疯不成?若非如此,怎么敢胆大包天地唆使林公子在县试中舞弊,快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 众人寂静之中,唯有林秋笙在震惊之下竟然还能敏锐地临阵倒戈:“没错!我是被他逼迫的,我是冤枉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想到这林公子竟然有这样审时度势的本事,可是这一次他的期盼恐怕要落空了。严徵身为一省提学官,对于科考之事自然慎之又慎。 “小侯爷。”严徵转身过去——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给朝廷上的那一封折子,否则他都不晓得这一出该如何收场,他悄声道:“宝丰县距此地约摸有上百里路程,恐怕要请小侯爷调遣叶家军去一趟宝丰县,调取当年的县试名录与学生答卷,另外还要将当年的县中的学官等人一并带来。” 叶文彬略一点头,他身为钦差,要办这件事不难。 黄知府在堂上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却听不到说了什么,心中地惶恐油然而生。他一生左右逢源,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阴沟里翻船。他为自己辨驳道:“小侯爷,下官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被这刁民诬陷!还请小侯爷为下官做主啊!” 叶文彬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把自己的亲信派了出去查探,尽管他对这焦孟轲的话已经信了几分,可在堂上却并没有立时为难黄兴华,毕竟有些事尚未查证。 黄兴华至少现在,还是在知府的任上。 “此事还需再查。”单从叶文彬的表情来看,并不能看出他的态度,只是略顿了顿后,便还是那一副勋爵子弟的高贵模样:“黄知府暂且不必说这些,还是先审结眼前的案子。” 毕竟公堂上虽然一拨未平一波又起,可宝丰县的旧案还不必与长安县的这一桩县试舞弊案混为一谈。 黄知府不晓得叶文彬是何态度,但是钦差发了话,他也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审案。 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审的。 焦孟轲再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在终于将多年的冤屈一并倾泻出来之后便入了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难逃被制裁的命运,毕竟从他这一番陈辞透露出来的意思,是他至少在长安县这桩案件中,并不清白。 黄知府很快就将这一桩案件审理得明白,林家的小厮为了给自己减轻罪责,甚至将原主是如何在无意间撞见县试考题交易现场,又是如何被逼着签下那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借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此一来,便更加佐证了谢柏峥的清白无辜。 堂上涉案之人,皆各归其位。 这一桩县试舞弊案,到此时才终于审理完成。黄知府叫衙役们将林秋笙一干人等全部收押,等待判决。 到了这个地步,就连林秋笙都惶惶不安,不敢再造次。 堂下的焦孟轲却在被押去大牢之前,向严徵问道:“提学官大人,此次县试,学生的文章得案首了吗?” 这大概是他的心魔了,经年已久。 - 这一桩案件从天微亮便开始审,如今已近午时。黄知府在得到叶、严二人的首肯后,开始最后的宣判: “长安县学子郑文清,被实名举告县试舞弊一案,现已查明犯案的另有其人。你既无嫌疑,身上的枷具可摘下了。” 黄知府话一说完,便有衙役上来替郑文清解开枷具。 郑文清规规矩矩地拜谢堂上,只是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他抖得十分厉害,一时竟直不起身来。 黄知府复又看向谢柏峥: “长安县学子谢柏峥,被指控买县试题欲行舞弊、诬陷同窗。如今也已证明是林秋笙毫无实据的诬告……” “如今林秋笙等人已被关押,你也可以回家去了。” 谢柏峥原本就一身轻松,只是依照规矩行了一个学生礼,并未多言。 黄知府对谢柏峥心情十分复杂,若不是这书生从中做梗,哪里来这么多枝节横生,恐怕也审不出那姓焦的秀才。如今谢柏峥倒是清清白白,他反倒惹一身骚。 黄知府心中有气,又鉴于提学官在场,于是亡羊补牢一般收拾出一副拳拳之心对堂上两位学子道: “你二人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家去了。本府只盼你们归家后,不要因此生了得失心,还是要多读圣人文章,将来中了举人、进士也好报效朝廷与圣上!” 说完了这一番“他竟然还有脸说”的叮嘱,黄知府的惊堂木最后一落—— “退堂!” - 惊堂木一落下,百姓们立马就议论开了。 因为实在过于精彩,大家伙离开时都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即便要回家说给乡亲们听,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从县试舞弊起,放火杀人、假和尚逃丁以及知府大人被告等等一系列的案情,都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案子究竟是怎么被审出来的—— 那一波三折的剧情里,仿佛都有某个人的身影,此人不仅在京城的大官们面前滔滔不绝,而且他还说得都对! 长安县莫非有什么大造化,竟出了一个这样有出息的年轻人?
第25章 不当老婆25 谢柏峥被这一桩案纠缠多日,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公堂。 尽管他心知这桩公案波澜迭起,往后大约还有的纠缠,可那些事与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那是叶文彬与严徵该操心的事。 或许还有霍靖川? 他眼神询问霍靖川,对方朝他点点头,谢柏峥便不再管他了。他独自一人,带着一身清白离开,头也不回。 围观的百姓们已经四散开,他在街边找了个铺子买了糖饼吃,一晚上没睡,且又在公堂上站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 须臾间,他给卖糖饼的老伯付钱时,昨晚那位叶家军领队赶了上来,要亲自护送谢柏峥回家。 倒也不是他格外热心肠,而是他晓得谢柏峥的身份,又亲自见了他的本事,将来若是侯爷肯拉拔一二,这年轻人定然前途不可限量。此时待他殷勤些,将来定没有坏处。 于是谢柏峥便听了他一路夸,又知道了原来这位领队名叫叶英勇,听说是叶将军亲自取的名字。 既显出他是心腹,又衬得他格外威武霸气。 谢柏峥听得好笑,没想到那位叶将军的文风如此简单直白,看来是个性情中人。意外地,倒是和叶文彬不大相同。 老伯做的糖饼依旧松软香甜,谢柏峥多买了一份递给叶英勇,与他介绍:“咱们县里这位老伯做的糖饼最好吃,小哥也是昨晚忙到现在,尝尝吧。” 叶英勇受宠若惊地接过,他倒是并不馋这一口甜的,但这是不是得拿回去给小侯爷吃啊?他可不敢自己吃。 叶英勇借口道:“多谢郎君,我不饿,我回去再吃!” 谢柏峥笑笑,没再多说。到了小院门口,叶英勇从袖中取出了拿丝绢包着的那一道—— “心想事成”符。 谢柏峥很意外,他以为这道符已经是呈堂证供了,没想到还能回到他手里。 不论如何,应当是好事。 叶英勇道:“这是我家小侯爷叫我还给郎君的,小侯爷说这道平安符是国师的看家本事,不可轻易离身,应当物归原主。” 谢柏峥口中道谢,心里却想着,这位叶文彬似乎对他格外宽容?但是,为什么? 谢柏峥不动声色问道:“小侯爷还说什么了?” 叶英勇两条眉毛皱到一起,总算想起来:“郎君是想问谢教谕何时归家吧?县试舞弊一事,还要追讨李县令的失察之过,提学官们也要静候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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