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宋溪亭被关在地窖长达六年之久。 村中的人逐渐忘了他的存在,偶尔谈及宋溪亭的名字,也是满目憎恶,十分忌讳。 最初,宋娘子总会找机会来见与他见面。 可是这件事很快被人发现,后来村长一家对她严防死守,杜绝她和宋溪亭再相见。 宋溪亭只能趁每日送饭的间隙,绞尽脑汁打听他娘的情况。 慢慢地,连看守他的男人都不屑开口骂他了,过来扔下饭碗就走,对这份差事不耐烦到极致。 有时候他甚至自暴自弃,觉得在地窖关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他娘在外面过得安稳,不必再受他的拖累。 梦中时间只是弹指一瞬。 陈争渡无法想象,曾经宋溪亭真的被关在这方狭小的囚笼里,日复一日,度过了漫长而又艰难的六年。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秋分刚过,树叶子就打了霜。 宋娘子担心宋溪亭在地窖受冻,偷偷摸摸给他缝了几件厚衣裳,想等晚一点曹成睡下后拿去给宋溪亭穿。 村长早至耄耋,他儿子曹成便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蹊跷。 宋娘子躺在床上,半天未等到曹成进屋。 她摸黑悄悄靠近门后,听见曹成和他父亲在院中对话。 “绝对没看错,而且连生辰八字都对得上,他们要找的肯定是地窖里的小祸害!”曹成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兴奋和贪婪。 “可官府的人找那小祸害做什么?” “我打听过了,说是十几年前,司星监就算出有天降灾星降世,国君就想派人除掉他,不料被那小子逃了。如今咱们不是在和西陈打仗么?那是连战连败,死伤无数!司星监算到是因为那灾星的缘故,灾星不除,势必国破家亡啊!所以官府开始张贴告示,要缉拿灾星。” “十几年前?那不正好是宋家母子刚来村里的时候?” “是啊!爹,这要是真的,那咱们家不就发了?” 村长沉吟道:“嘘,此事切莫张扬,你明日一早就去官府报案!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了你那位娘子……” 宋娘子躲在门口,双手死死捂着嘴巴。 她不可避免回想起当日,她的夫君拼死护送他们离开,原以为躲到穷乡僻壤之地就能过安生日子,没想到老天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宋娘子眼中蓄满泪水,在曹成进屋前原样躺回床上。 等到深夜,曹成睡熟发出阵阵鼾声,宋娘子睁开眼睛,她不敢收拾行李,怕惊动曹成,就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出了门。 她来到村中关押宋溪亭的地窖。 原本她就打算今夜来送衣裳,提前买通了看守,所以男人见了她,只说了句“别磨蹭,只给你半柱香时间”就给她开了锁。 谁知看守背过身的刹那,女人从厚冬衣里抽出一根棍子,趁机敲晕了他。 “……娘?”宋溪亭又惊又喜,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你在做什么?” 宋娘子此刻异常冷静:“阿亭,快和娘走!” 宋溪亭回过神,用最快的速度爬上梯子。 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踏出囚牢。 寒风卷上他的脸颊,像刀割一般。 宋溪亭还穿着单薄的麻衣,但他不在乎,牵着他娘的手,两人一路往西逃出了村子。 如今官府张贴告示要抓宋溪亭。 那么他们要逃,就只能往他国去。 幸好这个村庄就在边塞,过了河就是西陈。 如今两国交战,边塞各处戒备森严,幸运的是他们逃离的当晚,西陈举兵攻打附近一座城池,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宋溪亭不会凫水,宋娘子就让他趴在一根木头上,推着他往前游。 好不容易抵达对岸,意外陡生—— “对面是什么人?” “小心,有敌国细作!” 这边有巡视的官兵发现了他们,全都警戒起来,齐刷刷张弓瞄准对岸鬼鬼祟祟的身影。 箭矢射出的瞬间,陈争渡下意识运起灵力护住宋溪亭。 好在夜色昏暗,这些乱箭并没有射中他。 二人有惊无险,终于逃入了西陈。 但是流亡之路才真正开始。 他们身份敏感,是从敌国来的,没有西陈户籍,担心被人发现,就只能充当流民,在每个地方都待不上几天。 宋溪亭倒是没那么多忧虑。 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想法天真,只知道他和他娘从那个讨厌的村子逃出来了,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没人再把他们分开。 宋娘子当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璎珞,勉强可以过两天紧巴巴的日子。 快到中秋那天,宋娘子带宋溪亭到了国都天阙,还给他买了最爱的糖油酥饼,说是给他过生辰。 天子脚下,壁垒森严。 虽然进不了城,但宋溪亭仍是兴高采烈。 他和娘在城外坐着,抬头就能看到城中数朵烟花在夜空绽开,绚烂夺目。 “好漂亮的啊!娘,我们以后还会来这吗?我喜欢这里!”宋溪亭眼睛明亮,十分期待地问。 “当然会来啦,到时候娘带着阿亭,我们一起在城里看烟花。”宋娘子笑道。 少年立刻欢呼起来。 却不知这只是他娘在满目疮痍中给他偷来的一束快乐时光。 他们在天阙待到半夜,后半夜宋娘子就背着睡着的宋溪亭走了。 二人继续北上。 某日途经一个林子,宋溪亭又饿又累,他娘去河边灌水,他就坐在树下啃干粮。 忽然有个面黄肌瘦的老乞丐牵着同样干瘦的孩子过来,问道:“小兄弟,我孙女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能不能打赏些吃食?” 宋溪亭见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像极了他和他娘,于是动了善心,把手里剩下的半张烙饼给了他们。 “多谢小兄弟。”老乞丐把烙饼给了孙女,坐下和宋溪亭闲聊,“前段时间家乡闹旱灾,饿死很多人,我们没办法只能往南边逃。小兄弟,你是一个人?从哪来,准备去哪啊?” “不是,我和娘两个人。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去……去北边。”宋溪亭道。 “哦,听小兄弟的口音倒是陌生,不大像西陈人……” 老乞丐还想说什么,被宋娘子打断:“阿亭!过来!” 宋溪亭听话跑过去。 宋娘子看了眼老乞丐,带着宋溪亭快步离开。 半柱香后,老乞丐领着一队官兵到林子,说道:“官爷,小人肯定没听错,那对母子口音奇怪,遮遮掩掩,肯定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小人见他们是往北边去的……” 宋溪亭被宋娘子捂着嘴,屏气凝神,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离开林子后没有北上,又折返回来藏在灌木丛中。 起先宋溪亭还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才明白。 他好心帮那个老乞丐,没想到对方竟然恩将仇报,带官兵来抓他们! 北上不再安全,宋娘子临时改了路线,往东走。 天气愈发寒冷,初雪如期而至。 也是这时,宋溪亭发现他娘不太对劲,说话有气无力,身上无比滚烫。 意识到他娘生病了,宋溪亭心急如焚。 但当初那点银钱早就花光了,根本买不到药。 他又不敢往镇上去,害怕又遇到老乞丐那样的人。 宋溪亭只能把他娘安置在城外一座人烟稀少的神庙里。 “娘,你怎么样,还难受吗?冷不冷?” 宋溪亭脱下衣服盖在女人身上,犹觉不够,还想靠过去抱着他娘,谁知刚碰到手臂,他娘就痛得皱起眉。 宋溪亭一愣,掀开衣服,卷起他娘的袖子。 靠近肩膀的位置,垫着厚厚的树叶,为了止血,还用布条紧紧包裹住。 这种包扎处理方法,不感染才奇怪。 他娘受伤了? 什么时候?是逃出村子那夜吗? 那些乱箭射中他娘了? 宋溪亭大脑一片空白。 怔怔地看着早已糜烂发黑的伤口。 宋娘子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们身上没多余的银钱,吃饱都是问题,怎么可能拿去看病抓药。 因此她把受伤的事隐瞒下来,只求能多撑一段时日。 撑到她把宋溪亭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找了很久,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呢? “别害怕,阿亭,娘没事。”宋娘子昏迷醒来,露出苍白的笑容,“娘只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宋溪亭沉默看着她,良久,蹦出两个字:“骗人。” “你不是说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天阙看烟花吗?娘,你不能骗我。” 宋娘子眼角划过一滴泪:“阿亭……” “我去给你找大夫,对,找大夫!娘,你等等我!” 宋溪亭冲出神庙,无头苍蝇似的往城门跑。 然而城门早就关了,任他怎么敲也打不开。 守城的官兵见是个孩子,恐吓他:“滚滚滚!再吵就把你抓进大牢了!” 宋溪亭无可奈何,只能又返回神庙。 他娘睡着了,呼吸微弱,嘴里依稀喊着冷。 宋溪亭环顾四周,庙里各处都放着蜡烛,他用火石把蜡烛都点了起来,好让娘能睡得暖和一点。 末了,他抬头看着殿内不知是什么神仙的铜像,虔诚叩拜。 那神像端坐殿前,威风凛凛。 身穿黑衣,右手执剑,剑尖立于膝前,左手结印,食指向天,仿佛能消除世间诸厄。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可不可以……救救他们? 做完这些,少年依偎在娘亲身旁睡着了。 夜半,宋溪亭是被宋娘子摇醒的。 他睁开眼睛,看见他娘惊恐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 这才发现整个神庙都被大火包裹了! 在他熟睡的时候,风意外吹倒了蜡烛,点燃了神庙经幡。 等宋娘子醒来,火势已经控制不住。 宋溪亭扶着她站起来,想往门口冲。 可惜宋娘子伤病未愈,头晕眼花,刚起身就一阵踉跄。 熊熊烈火迅速蔓延到庙顶,年久失修的房梁发出沉重的苟延残喘,不知是为谁哀叹。 宋溪亭眼前被焦黑的烟尘笼罩,熏得他眼干疼痛,难以呼吸。 猝不及防间,宋溪亭只觉有人从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 房梁终是被火烧得崩裂,轰然砸下! 宋溪亭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回头,他娘被拦腰压在焦黑的木头下,鲜血源源不断从口鼻喷涌而出,比火焰还要灼人。 “娘……娘!”宋溪亭手脚并用爬过去,试图推开那根压着她的木头,“你挺住,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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