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的赵松玄则悠闲得多,他压根没带侍从,直接一挥袖坐了下来,案上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不像来听课,倒像是来喝茶看戏的。 祝予怀只遥遥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两名皇子身上截然不同的气质。 不知为何,这位看起来不学无术的二皇子,身上却有种自内而外的从容气魄。就连他那无所事事的姿态,也透着些坐揽全局的漫不经心,令人难以捉摸。 祝予怀隐隐觉得,这二皇子与传闻中“烂泥扶不上墙”的形象有些差异。 两位皇子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夫子不在,学子们都散漫了不少,开始交头接耳地低语说笑。 满堂的嗡嗡声里,太子向身旁的内侍吩咐了几句什么。内侍点了点头,很快小步向后走来。 祝予怀还在出神,就被一声轻唤打断了。 “祝郎君,卫郎君。”内侍停在了两人案前,躬身笑道,“殿下请您二位过去坐呢。” 内侍的嗓音尖,文渊堂内为之一静,众人都神色惊奇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不确定道:“过去坐?” 卫听澜指着自己:“我也去?” 两人对望一眼。 内侍笑容满面:“正是正是,太子殿下邀两位郎君一道过去。” 颜庭誉也从自己的一堆草图中支起脑袋,诧异地看热闹。 ——这不就是让他二人近身伴读的意思? 东宫此前可从没有过伴读。 太子自幼由翰林院首席辅佐开蒙,又有芝兰台诸学子伴他同窗读书,自去年搬入东宫后,明安帝还择选了一批东宫属官为他讲学,他身边并不缺伴学之人。 而且太子的性子一向疏离,不大热衷于与人交往,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他青睐过芝兰台中的哪位学子。 怎么今日来了这么一出? 比起祝予怀,卫听澜还要更意外些。 毕竟前世太子只选了祝予怀一人做伴读,压根没他什么事儿。 四面八方或羡或妒的目光如有实质,祝予怀虽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地起了身。内侍很快替他们收拾了东西,往太子身后的空席搬。 不论如何,不必与祝予怀分开总归是件好事。卫听澜庆幸地想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祝予怀,走向自己的新位置。 直至站定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太妙。 这龙蟠虎踞的位置……前有太子,旁有诸皇子,一抬头就能与夫子的目光狭路相逢,一开小差就能与夫子的戒尺短兵相接。 实乃一块四面楚歌的风水宝地。 两人向太子见过礼,赵松玄在旁气定神闲地笑道:“殿下着实有眼光,这两位神仪俊朗,肖似庭中玉树。” 卫听澜与他的目光短暂相碰,又很快错开。祝予怀正想礼节性地谦逊两句,门外忽有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太子哥哥当然有眼光。”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薄唇鹰目的少年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入堂中,抬眼一扫,目光钉在了两人身上:“这不,一文一武两位状元,一个不落地都收入麾下了。” 这含沙射影的话让祝予怀微微蹙眉。 从富丽的衣着和大致年岁来看,此人应当就是四皇子赵文觉了。 太子神情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无意接他的嘲讽。 倒是赵松玄恍然笑道:“原来这两位就是新入台的状元郎?我方才都没认出来。还是四弟慧眼如炬,隔了这么远也能一眼辨出。” 赵文觉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 如果不是刻意留心过,他怎会对卫祝二人的相貌如此熟悉? 本想讽刺太子着急拉拢人才,可被赵松玄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一挡,反变成他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赵文觉暗暗掐紧了掌心,面上却不显:“那日演武场上卫郎君的英姿,在场之人谁不是印象深刻?二哥怕是只顾着吃酒了。” 卫听澜无甚表情道:“四殿下谬赞。芝兰台人才济济,二殿下没记住我也是正常。” 赵文觉盯着他,牙都快咬碎了。 这卫家竖子竟敢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当众驳他的脸面! 四皇子身边的内侍察觉气氛不对,愈发迅疾地整理好书案,战战兢兢地请他落座:“四殿下……” 赵文觉负气转身,瞥见案上已经摆好的书籍和笔墨,似乎寻到了发泄口,照着最近的内侍就一脚踹了过去。 “谁许你们动书案的?”他怒骂道,“自作主张的东西,都滚下去!” 那被踢的内侍吃痛踉跄了一下,却一声也不敢吭,几个人连声告罪,惶恐地退了出去。 祝予怀看着这一幕,眉头蹙得就差能拧出水来。 暴戾跋扈,不足与谋。 初识不过片刻,他对四皇子的印象已然跌到了谷底。 早课钟声响起时,蒋诩才踩着点慢吞吞地回到文渊堂。 他并未注意到学堂里古怪的气氛,只是在看见太子身后多出来的两个人之后,眯眼陷入了沉思。 蒋诩终于记起自己还漏了一个武状元没有敲打。 卫听澜到底没逃过被戳脑袋的命运,被老头叫起来灌输了一通“骄者玩兵黩武”的大道理,才一脸萎靡地坐下去。 赵文觉看他挨夫子教训,心中快意不少。可见他刚一坐下,就莫名地和祝予怀偷偷相视一笑,一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这两个人……好生碍眼! 祝予怀对他的恶意一无所觉,只按着夫子的指示打开了书,准备听课。直到提笔蘸墨时,他的余光落在旁侧一个空位上,才忽然记起,还有一位大皇子迟迟不曾露面。 但他的思绪没在此事上停留多久,就被夫子授课的声音拉了回来。 蒋诩毕竟是翰林院出身的编修官,为人虽古板了些,剖经解义的本事却无可挑剔。他也不带书,只拿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在无规律的敲击声中抑扬顿挫,引经据典,讲至精彩处,卫听澜都怀疑他的戒尺能把桌案劈作两半。 这一惊一乍的授课风格,让祝予怀听得入了迷。 直至戒尺“啪”的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重音,芝兰台的钟声也恰好响起。 在学子们的松气声中,蒋诩满意地起身,倒提着劳苦功高的戒尺飘然离去。 祝予怀从这酣畅淋漓的讲学中回过神来,再次注意到那空了一整节课的座位。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无故缺课的大皇子。 * 午膳之前,芝兰台的学官领着尚衣局的裁缝过来了。 芝兰学子都是一帮未及冠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因此每年春季,宫中都会给学子们重新量身,制备统一样式的青衫。 量身需得脱去外袍,学官专门找了间空屋供众人更衣。学子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一进屋便自觉宽衣解带,草草任人摆布几下,就衣冠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赶着去膳堂抢饭。 颜庭誉连屋子都懒得进,站门口向裁缝报了一串尺寸,直接走了。 眨眼间,整个文渊堂就只剩了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 祝予怀对在外人面前脱衣这事十分抗拒,极其后悔过年做新衣时,没向家里要来自己的身量尺寸。 他在门口拧巴了半天,最终对卫听澜道:“你先去吧。” 卫听澜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看自己脱衣,失笑道:“我们都是抵足而眠的情谊了,你害臊什么?” 祝予怀直接把他推了进去:“让你去你就去,不许多话。” 半晌之后,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衫从屋里出来,就见门外的祝予怀一脸凝重,像是下了什么要命的决心,赴死一般大步进屋,在他身后啪地关紧了门。 卫听澜:“?” 他张了张口,努力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事。 实在想不出来,他就像只不安的小犬似的,开始在门口反复徘徊。 芝兰台的学官在旁打量他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问:“卫郎君不去膳堂么?” 卫听澜停步看向他,先喊了一声“陆学官”,又简单解释道:“我等人。” 学官看了眼屋内,明白过来,笑道:“没想到卫郎君与祝郎君如此要好。” 卫听澜敷衍地点了下头,仍眼也不眨地朝紧闭的屋门看。 学官又道:“我还以为郎君留在京中,会因此对祝掌院心存……” 说到一半,他像是反应过来,掩了下唇:“抱歉,我失言了。郎君莫往心里去。” 卫听澜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话里有话,故意不说完,就是想诱人深问。 芝兰台学官陆诚,这个人他前世不曾注意过。 卫听澜瞥了眼屋内,敛起神色:“陆学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诚作出为难的模样来。 卫听澜心中暗嗤,无所谓道:“那行,我们就在这儿光明正大地说。” 陆诚脸色稍变:“那恐怕不合……” 卫听澜径直打断:“陆学官有句话说的不错,我与九隅兄十分要好。我与他倾盖如故、相见恨晚,恨不得为他剖肝沥胆,两肋插刀。” 陆诚话音卡住,隐隐觉得这个开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卫听澜走近一步,低声道:“谁要是敢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定然亲手掏出那人的脏腑,晾在太阳底下暴晒十日,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 陆诚:“…………” 卫听澜忽然一笑:“陆学官你抖什么?我又没说你。” 陆诚被他笑得脊背生寒,一时间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干得出那掏心挖肺的事。 卫听澜笑意渐深:“我听你方才说,以为我会对祝掌院如何?” 陆诚冷汗直流,忙道:“没有没有!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房门忽然推开,祝予怀拢着衣领,如获大赦地走了出来。 看到门外僵持的两人,他一怔:“濯青?陆学官?” 卫听澜只顷刻便收拾了神情,笑着转头看他:“你饿不饿?我们去用膳?” “好。”祝予怀应了一声,不放心地看向冷汗涔涔的陆诚,“陆学官身体不适?” 卫听澜的恐吓犹在耳畔,陆诚面色煞白地连连摆了几下手,话也说不出,逃也似的离去了。 祝予怀不解:“他怎么了?” 卫听澜笑了声:“他心中有鬼,被我吓了几句就这样了。” 两人并肩往膳堂去,祝予怀纳闷地问:“你们刚刚谈什么了?” “一点小事。”卫听澜挨近一些,同他悄声咬耳朵,“我猜他是想暗示我,把我扣在澧京为质,是你爹给那位出的主意。” 祝予怀睁大了眼,当即就想辩解,可忽然又顿住了。 这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将领出征,家眷留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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