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回忆着那夜的细节,心中就泛起了些微涟漪。 他披上衣袍,仔细穿戴整齐,在腰间挂好玉韘,而后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衣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服帖合身,宽袖微垂在身侧,红得并不扎眼,倒显出了几分庄重。 庄重到祝予怀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去赴宴的,倒像是要去成亲。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脸一热,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心事,当即又想把这烫人的衣裳扒下来,藏回箱子里牢牢锁起来。 就在这时,门毫无征兆地被人敲响了,卫听澜的声音从外传来:“九隅兄。” 这一声更似火上浇油,祝予怀猛然从镜前退开几步,还未应声,就一不留神撞上了屏风。 屋内的异响让卫听澜敲门的手一顿:“九隅兄?” 被撞歪的屏风上,搭着的衣袍一件件往下滑,祝予怀手忙脚乱,哪儿还顾得上回答他。 卫听澜没听见回应,只怕祝予怀又犯起了心疾,越发着急地拍了几下门,用力太重,直接把虚掩的门给拍开了。 他想也不想,顺着大开的房门就径直冲向里屋,一把掀开卧房的门帘:“九隅——”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明霞般的红衣。 卫听澜紧急刹住了步。 祝予怀堪堪稳住屏风,刚转头就瞧见屋内凭空多出的人,惊愕道:“你怎么……” 话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模样,尴尬得背过身就往屏风后躲,一边紧张地找着借口:“我、我还在更衣!” 仓促间还被绊了一下。 卫听澜站在原地,望着屏风后宛如惊弓之鸟的人影,高悬着的心已轻轻落了下去。不知怎的,还有些想笑。 怎么说呢。 祝予怀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朔西打猎时,草野上那些被人掘了窝、反应还慢半拍的野兔。 “濯青?”祝予怀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从屏风后悄悄探头,一看他还在,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卫听澜更想笑了。 青天白日的,这人躲什么呢? 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出声:“濯青,你先……先出去等一等,我换好衣裳就来。” “噢。”卫听澜嘴上应着,脚步却分毫不动,故意慢吞吞地逗他,“可你不是已经换好了吗?”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红衣,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衣领拢得一丝不苟,腰带上连玉韘都佩稳妥了,随时出门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认命地做了个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对镜理了理衣领,把腰间的玉韘从右边换到左边,故意制造出一些忙碌的声响,然后佯作无事地走出了屏风。 他虚张声势地掸了掸袖:“现在好了。”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他的衣衫上,又落在他浅红的耳朵上。 这红衣的颜色如此热烈,在祝予怀身上却安宁了下来,变成了一捧不烫人、却又撩人的火。 本还在为遮月楼那头的行动焦躁,但自看到祝予怀的这一瞬起,所有繁杂的心绪都神奇地被抚平了。 卫听澜不禁扬起唇,道:“那我们出门吧。”
第089章 脑疾 今日春晖明媚,麟德殿的飞檐在太阳下灼灼生辉。 殿外不远处的曲宴廊里,几道屏风隔出了宴饮的场地,学子们坐在其间既能遮阳,又不耽误吃喝赏景,再惬意不过。 圣驾还没到,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谢幼旻闲得无聊,命宫侍拿了翡翠箭壶来,招呼了一帮人在庭外的空地投壶暖场。 投壶是澧京宴饮时常备的消遣游戏,不多时,大半的学子们都围了过去。谢幼旻一身锦衣绣袍,在太阳底下亮得扎眼,每投中一箭,柳雍就带着那帮狐朋狗友使劲起哄,热闹得像锅沸汤。 卫听澜和祝予怀也站在廊下看。 看着看着,卫听澜脑子里昏昏沉沉,好像又开始犯困了。 这样欢闹嘈杂的景象,总让他觉得分外不真实。 一切都太过安逸祥和,所有人好像都站在缥缈的云端,身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天真与烂漫。 天子诞辰与佛诞节恰在同一日,这个“受命于天”般的巧合极大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自入四月后,大烨各地都开始频报祥瑞。 若不是卫听澜亲眼见过边疆的战火,怕是也要被那些天降祥瑞、地产珍宝的喜讯蛊惑,以为这天下当真如此太平。 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处处歌舞升平,他身处其中时,前世那些晦暗的心绪总会再度泛滥。 厌倦,嫉妒,憎恶,恨不得撕碎澧京这层繁华的皮,让那些不谙世事的人都看清楚——王公贵胄眼中的“盛世之象”,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早晚有溃烂到崩塌的那一日。 到那时,什么皇帝,什么太子,什么将军、侯爷、世子、状元……通通都得死。 都得死…… 卫听澜耳旁出现了越来越重的耳鸣。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 “濯青?你怎么……濯青!”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变得焦急。 卫听澜从迷障中短暂清醒过来,失焦的目光逐渐重聚,落在庭中的翡翠箭壶上。 谢幼旻投出了个罕见的“骁箭”,箭入壶后反跃起来,又不偏不倚地重落了回去。 有人在欢呼喝彩:“好兆头啊!这是不是就叫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又有人反驳:“瞎说啥呢,我旻哥生来是福星高照的命,什么凶啊难啊的,都别沾边儿啊!” “嗐,差不离嘛,反正是吉兆!” 无数欢欣鼓舞的声音重复着。 吉兆、吉兆…… 卫听澜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狠命掐着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脑中嘈杂的声响淡去了。 祝予怀根本无心关注场上的动静,强按着卫听澜在廊边坐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卫听澜缓过来些,佯装无事地扯出个笑:“没事儿。都怪世子那条撒金腰带,隔着老远都反光,晃得我头晕。” “是吗?” 祝予怀沉沉盯了他片刻,收回手来淡笑了一下:“那就好。不过今日回家后,最好还是让师兄替你瞧瞧,别是何时磕着脑袋落下伤了,自己心里还没点分寸。” 卫听澜心里一突。 这个语气…… 他惊惶不定地抬起头,就见祝予怀罕见地冷着脸,一身热烈的绛红都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凉气。 卫听澜越发忐忑,小心地去拉他的衣袖:“九隅兄……” 祝予怀看都不肯看他,背过身望回了场上。 完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听澜放软了声音:“我知错了,我就是近来总觉昏沉嗜睡,以为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九隅兄……” 他见人还是无动于衷,又蹭近了一点,可怜巴巴道:“宴饮要一天呢,你也会医术,要不你先替我瞧瞧?” 祝予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蔫头耷脑的,这才松动些许,转回身来。 “伸手。” 卫听澜立马殷勤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乖乖让他搭脉。 两人在廊边坐了一会儿,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 期间季耀文回曲宴廊找水喝,看见他俩这架势,好奇地停下步:“这是在看什么?” 卫听澜正要开口,祝予怀平静道:“看脑疾。” 卫听澜:“……” 季耀文惊悚至极:“文试第十八名,有脑疾?!” 卫听澜如坐针毡,想解释又不敢驳了祝予怀的脸面,只能干笑了两声,顺着话道:“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不是正在治吗。” “哦,哦。”季耀文汗流浃背,“那是得好好治,打扰了。” 他左脚绊右脚地狼狈离去。 祝予怀出了这口气,心里才畅快了,慢悠悠地收回了搭脉的手。 绛红的宽袖从卫听澜腕旁流水般滑过,凉丝丝的。 “祝大夫。”卫听澜幽怨地问,“我的脑疾还有救吗?” 祝予怀险些没绷住,轻咳了好几下才忍住笑,道:“没有大碍。” 单看脉象,卫听澜的身体强健得过分,单挑十头牛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煞有介事地又补了句:“不过,你思虑过重,难免神劳体乏,还是要注意些。” 他停了一息,试探地盯着卫听澜的眼睛:“若有难解的心事,可向身边亲友倾诉一二。” 卫听澜慢慢绷直了背,一瞬间竟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祝予怀见他如此紧张,又觉于心不忍,缓声道:“你要是不便说,我就不问了。” “不是的。”卫听澜一下子慌了起来,生怕他再不理自己,“我并非有意瞒你,我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卡住了。 要怎么解释? 自己偷瞒着他与遮月楼往来,背地里做了那么多小动作,桩桩件件说出来都是谋逆的重罪。 有关前世的一切都如鲠在喉,无数的话语在心中涌动,最后他只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爹和大哥了。” 这句是真话。 两世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打着架,不甘、仇恨与愧疚的心情一齐翻腾起来,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祝予怀衣袖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祝予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紧,立马就后悔了。 就不该越界试探,触了他的伤心事。 “抱歉,濯青。”祝予怀愧疚地坐近了一些,安慰道,“我并非想逼迫你坦言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或是觉得孤单烦闷,可以……可以来我家里住几日。前些日子我托曲伯搜罗了几本北方食谱,让厨房学了些西北菜式,等你来时,我让他们……” “别说了。”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克制着将他整个人都按入怀中的冲动,勉强说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想看我当众抱着你哭吗?” 虽是玩笑的语气,可祝予怀看见他的眼眶真的红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卫听澜觉得自己丢人,正要移开视线时,祝予怀借着衣袖的遮掩,忽然扣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卫听澜张了张嘴,定住了。 “这里不行。”祝予怀有些为难似的,声音越来越小,“等……等没有外人的时候吧。” 远处屏风之下,颜庭誉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坐在廊下的两道身影,目光越来越深沉。 这两人到底在聊什么呢? 说起来,她今早第一眼看见祝予怀时,觉得那身红衣新鲜,就随口调笑了一句:“这红衣含蓄了些,要是再拿金线绣几朵花,九隅就像个稳重的新郎官了。” 本是耍耍嘴皮子,谁想祝予怀一下子红透了脸,卫听澜当时的神情也极不自然,还说什么“这衣料是我挑的,崇如兄莫要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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