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听他这般说了,只得暂放下杂念,却仍有些僵硬地绷着身子——主要是卫听澜双臂控着马缰,也就自然而然地把他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另一个人的温度似有若无地挨着脊背,以至于祝予怀觉得春日的风都有些烫人了。 卫听澜瞄了眼他悄然泛起红色的耳尖,恶向胆边生,故意夹了下马腹。 突然的颠簸让祝予怀心头一慌,伸手一把薅住了马鬃。 卫听澜忍着笑问:“这么害怕?” “没怕。”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觉得丢了人,祝予怀的耳根烫得越发厉害,“我就是,没怎么骑过马……” “马鬃不扎手啊?”卫听澜看他扒着马鬃不放,心里好笑,“你往后靠些。” 祝予怀犹豫地转了下头:“可是,你能行吗?我不会挡着你的视线吗?” 虽然卫听澜近来个头窜得快,但似乎也没比他高出多少。 祝予怀是真心实意地提问,可这话落在年轻气盛的卫小郎君耳朵里,就是对他的身高和马术的双重质疑。 “我不行?”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你可坐稳了。等出了城门,你就知道我行还是不行。” 半个时辰后,在澧京城外平旷的马道上,祝予怀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朔西骑兵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 京畿一带地势开阔,虽没有朔西那样一望无际的戈壁与草场,却也四通八达。远处的山峰已染上青玉般的翠色,处处是怡人的春景,但祝予怀根本无暇欣赏。 风在耳旁呼呼猛吹,他死命扒着马鞍,大半个身子抵在身后人坚实的胸膛上,散落的发丝在鬓旁一个劲地飞舞。 “可以了,濯、卫濯青——你慢些!!” 卫听澜不想慢。一出城门,他就像只短暂挣脱枷锁的鹰,只想在风里飞个痛快。 “别怕。”卫听澜腾出一只手环紧他,“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祝予怀根本没法思考,被揽住了腰也顾不上躲,颤抖的破音都被风刮得走了调:“你真是……疯死了!” 卫听澜低声笑了起来:“我年岁小,你就纵我一回吧。”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祝予怀后颈微痒,不知怎的,心里也好像有马在跑。 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嘴上却没落下:“你可别疯过了头,跑出京畿的界碑!” “那就再跑回来呗。”卫听澜大言不惭,“就算当着阳羽营的面儿,我也敢绕着界碑转圈。” “又胡说什么?”祝予怀掐他的胳膊,“你若真干出这种事,明日弹劾你这景卫统领的折子就能堆成山!” 卫听澜只一个劲地笑,还把下巴挨着他的肩。 祝予怀的心就软了下来。 这人身上仿佛生来有种无法无天的疯劲,他和自己是那样的不同,他在风里野蛮地长大,只要有一片草野,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撒欢。 祝予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读着圣贤书长大是件不妥的事,可在落翮山时,师父总会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你在书里是看不见天地的。” “天地”是什么,祝予怀至今还未能明悟,但在这恣意的马蹄声与风声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曾见过的流光。 他不讨厌卫听澜身上这种没来由的疯劲,甚至还有一点艳羡。 他在马背上放松下来,仰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问道:“濯青,朔西的天是不是很高?” “那当然。”卫听澜在他耳旁说,“有九万里那么高。” “你量过?” “梦里飞上去过。” 祝予怀笑了:“那你飞到九万里那么高,看到什么了?” 卫听澜这回沉默了片刻。 他望着祝予怀的耳廓和下颌,有些出神:“我看到了一棵树。” 祝予怀疑惑:“树?” 他侧过脸时,扬起的发丝挠到了卫听澜的脸颊。 卫听澜回过神来,轻声说:“对。树下坐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一个,很像你。” 那是他前世常常会做的一个梦,有时他饮醉了酒,靠着墓碑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九重天上长了棵树,听起来只是荒诞的一场梦而已,卫听澜自嘲地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但祝予怀略微蹙眉,脑海中仿佛有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出来。 一棵奇怪的大树,枝干雪白,立地参天。树下坐着看不清面容的一老一少,老者拈着一把长弓,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递到了青年的手中。 这画面一闪而逝,等祝予怀再想回忆细节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卫听澜忽然说。 马匹慢了下来,跺着蹄子悠闲地沿着官道散步。有百姓推车挑担从两侧来往,好奇地偷偷打量他们。偏远处还有农田,农夫和老牛在其间忙碌耕种。 在这片质朴的乡野景象中,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亭子就显得有些突兀。亭上的牌匾写着古朴的“折柳亭”三字,亭外立着一尊方正的巨石,正是澧京的界碑。 这里是澧京的边缘地带,也是离京的必经之地。 前世,正是在这个地方,卫听澜和常驷带来的玄晖营残部汇合,逃往朔西。 卫听澜还记得,走之前,他往那界碑上恶狠狠地劈了一刀。那道狰狞的刀痕,后来也成了他挑衅朝廷、意图谋反的罪证之一。 如今再见到这块困住了自己数年的界碑,他心中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前世那些恨与痛他并未遗忘,只是那种杀戮和摧毁的恶欲沉淀了下来,让他能够清醒地回忆起一些埋藏许久的事情。 前世那时,他们原本不可能逃出京城。 大哥被人害死在河阴城后,常驷带着玄晖营的残部前来报信,带着少数下属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进城内接应。 虽然对朔西精兵而言,澧京的官差都是一击即溃的花架子,但人数上的悬殊,还是让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常驷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后,皇城营开始满城搜捕。常驷被迫逆向而行,带人在皇城营的驻地外声东击西地放了一把火,与此同时,大理寺也起了火。 焦奕因为绣娘命案被困在大理寺监牢里,于思训和侯跃点火后,又扮作救火的狱卒,趁乱把人救了出去。 卫听澜想尽了办法拖延官兵,可混乱中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于思训的右臂中了一箭,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救治不及时,整条胳膊后来就这么废了。 他们像一群苟延残喘的丧家犬,在京中东躲西藏,一点点地往城门摸。 但想也知道,越是靠近城门的地方,巡逻兵就越密集。于思训和焦奕最后甚至做出了以身为饵的决定,准备用他们十余人的命铺路,送他一个人出城。 卫听澜那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孤注一掷地杀入宫中,与明安帝同归于尽。 但他们走投无路之时,皇宫那端竟接连响起刺耳的爆鸣声,声势浩大,烟雾呛得人心惊胆战。 正在城中搜捕的皇城营和禁卫都乱了阵脚,还以为是逆贼被逼上绝境,要围攻皇宫,都着急忙慌地赶回去救驾。 密不透风的城门防线也因此薄弱了许多,足以让常驷带着玄晖营接应他们,里应外合,搏出一条生路来。 卫听澜很久以后才知道,皇宫附近那些虚张声势的动静,都是祝予怀冒险替他做的掩护。
第083章 同游 卫听澜凝神遥望着远处那块界碑,直到祝予怀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有时候总觉得你有心事。”祝予怀侧着身看他,“在想什么?” 卫听澜有些晃神,下意识抓住祝予怀正要放下的手。 祝予怀一惊,被攥住的那只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偏偏卫听澜还愣了神,没羞没臊地把他盯着。 许是这一路颠簸,让祝予怀完全适应了被人圈在怀里的感觉,直到和卫听澜对上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有多近。 祝予怀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卫听澜猛然回了神,忙松开手:“噢,没有,你、你头发被风吹乱了,我帮你理理。” 他那耍惯了刀剑的手这会儿笨拙了起来,逮着一缕碎发就胡乱地往祝予怀耳后别。 可也不知是这头发丝有自己的主见,还是他手上的茧子太糙,非但没给人理服帖了,反把祝予怀鬓旁没散的头发也给勾了几缕下来。 祝予怀只觉耳旁一阵刺挠,眼看他愈发手忙脚乱,赶紧制止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他转回身去,背对着卫听澜捋了几下腮旁的乱发。又悄悄四下张望一眼,见道旁没什么过路人了,才拔下簪子飞快地重新梳理了一遍。 卫听澜在后面看着,只觉他绾发的样子也有趣得很,像只背着人偷偷顺毛的猫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紧挨着,祝予怀刚簪好发,就听见身后的人“嘶”了一声:“九隅兄,你的簪子戳着我脸了。” 祝予怀慌忙转回头去:“啊?”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在他紧张地凑过来看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祝予怀一顿,微恼地搡了他一下:“笑什么,戳的就是你!” 卫听澜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倒,把祝予怀又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别摔下……” 可还没等他捞到人,卫听澜一挺身又坐了回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止不住,乐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竟被耍了两回,祝予怀气得头顶都要升起烟来,一扭头不肯理他了。 马已经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啃着草。卫听澜乐够了,又腆着脸挨近了哄:“别恼了,我教你骑马。” 见祝予怀背对着他装聋,他也不急,笑吟吟地在人耳根子后面自言自语:“哎,太久没跑马了,这缰绳我还真没摸过瘾,你既不想学,那我就再绕着澧京城跑一圈……” 祝予怀当即劈手按住了马缰,背影很坚定:“君子重诺,你先教我。” “那好吧。”卫听澜故作遗憾地让出缰绳,忍着笑道,“今日也不学太难的。先适应马背,试着控缰慢行吧。” 易鸣驾着空马车一路向行人打听,紧赶慢赶终于出了城,追到了折柳亭附近。 远远望去,果然见那两人同乘一骑,在马道旁的旷野上打转。 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马匹不走直线,状若抽风,隐隐还能听见他家公子惊慌失措的喝止声。 而掳走了公子的罪魁祸首也不管事,只顾在马背上笑得春心荡漾,好不快活! 易鸣见状沉了脸,很快靠边停了马车,跳下来朝两人跑去。 “九隅兄,你这……”卫听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拍着祝予怀的肩,“你是在骑马,不是在拔河,你先放松,放松些……” 祝予怀如临大敌地拽着缰绳,整个人踏着马蹬就快站了起来,正拼了命地和那匹摇头晃脑的马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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