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抗拒,祝予怀反倒起了疑心。 一床被子就这么大,他轻而易举又抓着个空隙,温和地诱哄:“这有何妨?你放心,我就看一眼,绝不嫌弃你。” “那也不行!”卫听澜预感到自己脆弱的外壳要被扒了,垂死挣扎起来,“你……你若非要看我身子,也得等我洗干净才行!到时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随你怎么看!” 这宁死不屈的一嗓子是豁出去喊的,不止祝予怀,连候在房外的焦奕和易鸣也听见了。 来送姜汤的将士刹住步子,惊慌地同两人交换了下视线。 卫听澜振振有词的声音还在继续:“总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再急也不能现在就扒我衣裳……” 易鸣忍无可忍,涨着脸掀帘怒骂:“你说什么昏话呢,公子岂是那等孟浪无耻之人?再胡言乱语,我把你连人带床扔回水里去!” 卫听澜果然闭了嘴,从被窝里拱出脑袋,幽怨地看着祝予怀不说话。 祝予怀还拽着被褥一角,表情迷茫而凌乱。 “易兄说得也是。”卫听澜撇了嘴,“毕竟九隅兄恪己守礼,当然做不出掀人被褥、扒人衣裳、强要看人身子的事儿。” 祝予怀:“……” 无法反驳,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易鸣看不懂这古怪的氛围,径自道:“公子,您也别操心了,他这能喊能叫的,能有事儿就怪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祝予怀心底稍安,见卫听澜百般不情愿,大约是真的好面子,也就没再强求。 “也罢,人没事就好。” 屋内点了好几个炭盆,烧得人周身暖融融的。他收了手,捞回自己的簪子,想了想又道:“虽无大碍,一会儿最好还是让大夫替你仔细瞧瞧。沐浴……等身上暖和了再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卫听澜听着这话的意思,抬起头:“你要走了?” “你累了一夜,总得好好睡一觉吧。”祝予怀安抚地一笑,“我去看看小羿,晚些再来看你。” 卫听澜松了口气:“也好。我让徐伯多备些早膳,你别饿着肚子忙活。” 祝予怀心里一暖,道了声谢,便随易鸣一同往外走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卫听澜瞬间卸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床榻上,身上被衾也跟着滑落下来。 焦奕和端着姜汤的将士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就见他后背隐有血迹渗出了衣衫,在新换的雪白里衣上分外惹眼。 两人都一怔,那将士刚要开口,却见床上的人抬起手指:“嘘,人没走远呢。” 将士没敢多话,看着卫听澜重新支起身,把姜汤一饮而尽,接了空碗便告退了。焦奕却神情复杂,站在床前没走。 卫听澜趴了回去,倦懒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焦奕也不跟他磨叽,问道:“小郎君何必将祝郎君打发走?猴子寻大夫要时间,您背上那伤……” 卫听澜微妙地笑了下:“浑身上下就这么点伤了,都处理好了我还怎么卖惨?” 昨夜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对方派来的刺客也非泛泛之辈。卫听澜以一敌众,用的又是速战速决的激进打法,多少挨了对方几下。 但他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就连泡水塘时都特意避开了背后最深的那道口子,并不多严重。 失火的动静这般大,宫中定不会坐视不理。皇帝本就因为流言的事怀疑自己,定会派人来慰问试探。 如果他接连两次在刺杀中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以皇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想。 焦奕闻言,沉沉叹气:“我的小主子,您可行行好吧。似昨夜那般以身犯险,您那不是卖惨,那是玩命吧。” 卫听澜瞥了他一眼:“怎么,于思训不在,他那老妈子的毛病就传到你身上了?” 焦奕噎了噎。 这能怪谁,他那顶天立地的于兄走了,操心的人可不就轮到了自己! “不是,小郎君。”焦奕头疼地捋了把额前的乱发,“属下领军法那日您教训的话,咱可是刻在脑海中片刻不敢忘。怎么您自个儿反倒不记得了?总不能我那顿板子白挨了吧?” 他指的是自己领军法时卫听澜敲打过的话——身为朔西的盾,就不该肆意作践自己的命。 卫听澜淡笑了笑:“那不一样。我的命,不作践不行。” 焦奕迷惑地皱了下脸,对这病得不轻的发言持保留意见。 卫听澜有些累了,摆摆手:“你下去吧。看着点祝郎君,别让他知道了。” 焦奕见他翻了身不再搭理自己,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另一边,祝予怀替小羿把过了脉,又向秦宛细问了几句药瘾发作时的症状,一一记了下来。 小羿的药瘾是昨夜发作起来的。因为提前服用了镇痛的汤药,疼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昏睡中一直冒着冷汗。 秦宛看顾了一整夜,熬得眼睛通红。祝予怀看她憔悴,劝道:“您这般劳心伤神,恐要累垮身子。药方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小羿估摸着还要再睡半日。不如我来照看,您去歇一歇吧。” 秦宛也知道这样强熬伤身,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半忧心半感激地点了头。 祝予怀自己也时常生病,对照顾人有些心得。他胡乱应付了早膳,便开始专心替小羿擦脸擦身,按摩穴位,易鸣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安置秦宛母子的新院落十分僻静,两人一忙碌起来便忘了时辰,卫听澜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他们,故而宫中遣人登门探视一事,祝予怀全然不知。 事关刺杀案和朔西,明安帝不信任旁人,因此仍旧是沈阔亲自前来。 随沈阔一道来的还有太医。 侯跃请回的大夫已提前替卫听澜看过伤,但卫听澜故意以怕疼为由挣扎抗拒,伤口便处理得十分草率。 那太医看了就拧紧了眉,只当是情急之下胡乱包扎的,又替他拆了重新上药。 伤虽不深,但有满背的旧鞭伤衬着,再加上卫听澜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虚弱样,三分凄惨也显出了十分。 就连太医也被唬得也不确定起来,笔走龙蛇开了一堆药方,才谨慎地收了手。 沈阔站在一旁,目送着太医一脸唏嘘地离去,望向卫听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卫听澜折腾一番,实在困得不行了,但还记得正事。他主动开口道:“沈统领,我方才昏着,有个要紧的线索,没来得及同皇城营的大人们说。” 沈阔慎重起来:“郎君请讲。” “那些刺客……会说瓦丹话。”卫听澜强打精神,艰难地想要支起身,“我只听清只言片语,说的是‘点火’和‘杀了他’。沈统领,大烨若真混进了瓦丹的细作,京中岂还有安宁之日!他们这般明目张胆……” 沈阔生怕他拿生命再来一段热血演讲,忙把人按了回去。 “郎君有伤在身,莫要激动。此事我定会向圣上如实禀告,三大营亦会加强戒备。” 卫听澜虚弱地笑了下:“如此甚好。” 沈阔神情复杂地静了一会儿,似有犹豫,慢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告知郎君。先前圣上命人往图南山调查流言真伪,如今已有消息了。”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卫听澜勉强睁眼:“统领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沈阔便直言道:“诸位将士行军途中并未遇到刺客,但的确出了些意外。据说,随行的马车突然失控,高将军因此不慎伤了眼睛。” “马车失控?”卫听澜本就差极了的面色瞬间一变,“他伤势如何,要紧么?” “不好说。”沈阔说,“高将军在驿站停歇了几日,可伤势隐有恶化的征兆,只得遣人往京中递信,请求圣上准他返京治伤。” 卫听澜拧眉许久,一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高邈回京的托辞。 沈阔见他失神,叹气道:“消息是昨夜到的,圣上已经允了。事已至此,郎君且以伤体为重,好生将养吧。” 也罢,于思训信中说过高邈他们平安无恙,前因后果,待他们回京后自然会明了。 卫听澜有些昏沉,道了声谢,疲惫地闭上了眼。 沈阔等人离去后,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间,他总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还有股腥黏的血味儿,让人浑身不舒坦。 似乎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响起轻微的说话声。 “老伯,劳烦让厨房起灶,煮些好下咽的粥吧。药也先煎上,就按照太医给的这个方子便好。” “哎,好好好,有劳祝郎君照看了。” 这声音忽远忽近,卫听澜的眼皮重得抬不动,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像火在烧,禁不住咳嗽起来。 说话声停住了。一个人影快步朝他走近,语气担忧:“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 卫听澜下意识躲了躲,喃喃道:“我还没沐浴……” “沐什么浴,你都快烧糊了。”祝予怀好像有些生气,在他脑袋上重重捋了一把,“病好了再同你算账。” 卫听澜赶忙闭紧了眼装没听见。 噩梦,一定是噩梦。 迷迷糊糊安慰了自己几句,他在头昏脑胀中再一次睡了过去。 祝予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略微拧了几下。 看着床上的人犹豫片刻后,他定了定神,伸手小心地拉开了点被褥,向少年微散的衣襟探去。 混沌间,卫听澜做了一个不大分明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着了火的竹林里。 火焰炙烤得他浑身出汗,他口干舌燥,在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中拼命地寻找水源,最后又累又渴,难受地摔倒在地上。 仰头时,却看见天空飘起了雪。 雪落在他身上,像羽毛一样擦过额头和脸颊,而后一路向下,轻飘飘地滑进领口。 干净的,微凉的,绵软的,带着清苦气息的雪,就这样一点一点熨帖地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灼烫的火焰。 他在轻柔的安抚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缓神间,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上。他闻到食物的气息,下意识含进口中,一股淡淡的甜香随即在唇齿间漫开来。 像天上的云做的,温暖又甘甜。 卫听澜尝了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都慢慢变得安宁和充实。 但云突然没有了。 他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熟悉的触感重又落回唇上。可这一次他满心欢喜地咬下去,却发现云变苦了。 卫听澜“呸”了一声,皱眉表达不满。 然而那苦得可怕的云仍锲而不舍地怼到他嘴边,容不得他抗拒。 “乖一点。”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诱哄中隐隐带了点威胁,“张嘴。” 卫听澜觉得有些委屈,但在莫名的求生欲的驱使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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