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只当卫听澜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说起来,这剑法既是改良所得,它原先可有名字?” 卫听澜随口答道:“是我在朔西时闲得无聊耍着玩儿的,没起名字。” 如此巧妙的剑招竟是一个半大孩子信手独创,祝予怀愈发感慨:“素来听闻朔西突骑擅用刀,却没想到濯青于剑术上也有这等造诣。” 卫听澜手上一顿,漫不经心道:“也不算稀奇,我自开始习武,练得最多的就是剑。朔西突骑用环首刀是为了和钩镶配合作战,与瓦丹骑兵相抗衡。我爹不许我上战场,刀法练得再好也没用,倒不如精研剑术。” 祝予怀微微一怔:“令尊这是何故?” 卫听澜一想起这茬,就觉得背上养好了的伤又刺挠着隐隐泛疼。 那是他违抗父命带着府兵去了战场、被大哥救回来之后,他那暴跳如雷的老爹把他捆在祠堂里亲手抽出来的鞭伤。 足足二十鞭家法,抽得他两眼发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抬回房去的。 时隔一世,再回忆起他爹攥着鞭子怒斥“逆子”时胡须乱颤的凶样,背后一阵恶寒的同时,倒也有几分怀念。 卫听澜笑了声:“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我一不小心死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你……” 卫听澜清理干净袍摆,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原本就不喜欢战场。我与我大哥不同,他和我爹一样是都为沙场而生的人,天生就该是守土开疆的将领。但我不是。” “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做个惩奸除恶的游侠。”他轻笑道,“四海为家,身边只带一柄剑、一匹马,闲时提壶纵酒,醉了便引剑狂歌,一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荡尽世间不平事,就是这般……” 他想了想:“这般可笑又自在的豪侠。” 如果没有湍城之乱,如果母亲和外祖一家没有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果那至高之位上的九五之尊是个用人不疑的明君,如果大烨朝堂中皆是刚正不阿的贤良…… 他本可以在朔西的跑马场上恣意野蛮地长大,他有这世上最疼他的母亲、最威风的父亲和兄长,朔西的重担轮不到他来扛,天高海阔,他带着自己那把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他视若珍宝的一切,终归都美好得如同转瞬即逝的昙花。 前世那些腥风血雨里,他看着自己生命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直到最后一丝熹微的光亮也湮灭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柄剑逐渐沾满血腥,成了断魂索命的凶器。 就这样一步一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孑然一身的死局。 祝予怀望着他,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眼中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好像罩上了看不清的雾。 祝予怀并未忘记,卫听澜是因何才来到澧京。一个曾经想要仗剑天涯的少年被困在这里,就像被剪去了翅翼的鹰,也许还要困很多年,也许这辈子都飞不出去了。 但祝予怀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他看着眼前身量尚显单薄的年轻人,却好像透过这身影看见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子。 似乎从前他也曾这样望着什么人,被那人身上疯狂溢散的痛苦侵染着,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 那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远得如同隔世,远到他只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卫听澜尚在恍神中,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他猛然抬眼,就见祝予怀眉头紧拢,捂着胸口伏在案几上,似乎万分痛苦,撑着桌案的手攥成了拳,不住地发着颤。 他手边的茶盏被衣袖带得翻倒,咕噜噜地滚落坠地,又是一声瓷器崩裂的声响。 易鸣惊道:“公子!” 热茶溅了满桌,易鸣疾步上前,卫听澜却先他一步踢开了那热水四溢的桌案,将人直接拢进了怀里:“可烫到了?” 祝予怀终于寻着了支撑,闭了眼靠在了他肩上。他听见了卫听澜的声音,艰难地摇了下头。 “没事。”他费力地喘着气,“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卫听澜看着他血色尽褪的脸,知道他是犯了心疾,立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对易鸣急促道:“你去拿药,要快。” 易鸣看了眼他怀中眉眼紧闭的人,终究只咬了咬牙,道了声“你手脚当心些”,便转头向屋外跑去。
第036章 心疾 德音正在院子里找石子给新堆起来的雪人做眼睛,易鸣慌里慌张地跑出门,正好瞧见了她,忙道:“德音,快去寻大夫来!公子心疾犯了!” 德音一听,把手里东西丢了便往外跑:“我这就去!” 屋内,卫听澜将人抱稳当了,转身急匆匆地往里屋走。 祝予怀的袖摆沾了茶水,湿嗒嗒的滴了一路,卫听澜将他抱到床边,却不好直接放下。他犹豫片刻,让怀里的人半倚着自己坐在床沿,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 祝予怀昏沉中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腕,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正对上他那双泛红盈泪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刚想开口解释,祝予怀的眼睛却又重新闭上了。 还气若游丝地道了声:“多谢。” 卫听澜看着他这任人摆布的模样抿了下唇,手上加快了动作,几下扯开他的腰带抛到一边,又飞速解了他的领口,垫着他的后肩手忙脚乱地褪下了外袍。 绛红的外袍下露出了一件相当厚实的长衫。 卫听澜勉强冷静下来,探出手在他腰侧谨慎地摸了两下,寻到了长衫的系带。他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挑那根最长的带子赌一把,伸手一抽,那系带果然散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发现散开的长衫里头竟还有一件襦衫。 卫听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将那褪下的长衫放到一边,望着那件襦衫的系带心乱如麻,迟迟没敢下手。 正纠结的这一会儿,祝予怀轻轻打了个冷战,蹙眉道:“冷。” 卫听澜听了这一声,顿时如获大赦。 他说冷! 卫听澜迅速扶着人躺下,拿被褥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俯下身小心问道:“那这襦衫便不脱了?不会束着人难受吧?” 见祝予怀轻轻点了头,他放下了心来,将暖炉挪近了些许,跑到房外寻了汤婆子来塞进被褥里。站在床前想了想,又伸手取下了祝予怀束发的簪子,放在一旁。 等都忙完了,他在床边席地坐下,心神不宁地望着床上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祝予怀犯病的样子。 平日里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现下愈发苍白像是瓷玉一般,长眉颦蹙,浓密的睫毛也轻颤不止,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揪紧了。 他方才脱祝予怀的衣裳时,才发觉这人的身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羸弱。那腰只盈盈一握,轻碰一下都叫人觉得心惊胆战。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易鸣也不知做什么去了,都这会儿了也没把药送来。卫听澜努力回想着之前从方未艾那儿问来的法子,将手伸进被褥里摸着了祝予怀的手腕,探到内关穴和鱼际穴的位置,替他按了起来。 祝予怀勉强抬了下眼皮,又支撑不住地合上了。 他胸口钝痛着,脑中也混沌不堪,被这么按揉着穴位,倒是能保持几分意识。 卫听澜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易鸣这才端着一碗药和一个长喙的古怪器皿,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快快快。”易鸣小声催他,“你扶公子起来,我来给他灌药。” 卫听澜听着“灌药”二字就皱起了眉:“他这个样子,你怎么灌?拿勺子慢慢喂进去还能喝得多些。” “那得喂到猴年马月!”易鸣搁下那长喙的器皿,将碗中的药倒了小半进去,“就拿这长流银匜撬开嘴灌下去就成,方先生给的错不了,你快些!” 卫听澜只得将人扶了起来。易鸣一手掐住祝予怀的下颌,一手拿着那可怕的灌药工具就往他嘴里怼,卫听澜看得心惊肉跳:“你手能不能轻些!不行就换我来!” 易鸣怒道:“公子还病着,你话怎么这么多!不用力就灌不进去,你能怎么办?” 半碗药强灌下去,祝予怀猛地呛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红。 卫听澜忙替他抚背,祝予怀一直咳出了眼泪,艰难道:“苦……” 卫听澜催道:“枣花蜜放哪儿了?” “一时着急给忘了。”易鸣懊恼地顿了下足,把那长流银匜往他手里一塞,又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你把剩下那半碗喂了,我去厨房拿!” 卫听澜四下找了找,将那脱下的长衫团成一团垫在祝予怀身后,空出手来,将剩下的半碗药也倒进长流银匜里。 再抬起头时,却见祝予怀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手里的药,缓慢而坚定地往后退去。 “只剩这一点点了。”卫听澜尽量放轻了声音,“就喝一口,好不好?” 祝予怀疼得浑身战栗,按着心口几近崩溃地摇着头。 “太苦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细碎的哭腔,“濯青,真的太苦了。” 卫听澜被他哭得心头发颤。 他放下了长流银匜,抬手揉了揉祝予怀腮旁被掐出来的红痕,轻声道:“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没用的。”祝予怀垂下黯淡含泪的双眼,“这是第十三年了……我好不起来了。” 卫听澜好似被人拿锥子戳着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怎么会?”他勉强扯出个笑来,“等你好了,我就教你骑马射箭。你这般聪明,学得肯定很快,到时候骑射长垛样样胜我一筹,蒙上眼睛也能百步穿杨。” 祝予怀自是不信。 卫听澜看着他眼睫上将垂未垂的泪,终是不忍心再逼他,伸手将被褥拉高了一点罩住他的肩膀,而后起身走到了床尾放衣衫的架子前。 他探手在架子上搭着的绛红外袍里摸寻一阵,指尖从内里的插袋中勾出那枚玉韘来。 卫听澜拿在手里看了看,玉色似乎比他印象里更润了几分。小孔上穿了霜色的流苏,乍看之下就像个漂亮贵重的挂饰,可见得是被主人爱惜着的。 刚才替祝予怀解衣时便摸到他衣襟里藏了硬物,果然是这东西。 祝予怀察觉到他走开了,稍抬了下眼,正瞧见卫听澜抬指好奇地拨弄着那流苏。 他的呼吸略微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愈发沉闷地跳着,不仅痛得难受,还开始隐隐发慌。 他不明白卫听澜拿这个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威胁他,不喝药就要把玉韘收回去吧? 祝予怀心绪微乱地闭了眼,装作没看见。 卫听澜在床沿坐下,自顾自地捞出他的手来将玉韘戴了上去,又捏着他的手腕重新放回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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