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潭也没话反驳,只能说:“他入不入楼都不打紧,你别把他逼到另投他主就行。” “不至于。”知韫优哉游哉道,“这茶钱说不定有人替他还呢。” 岳潭本以为她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第二日还真有人上门来了。 易鸣满脸不乐意地送了本《试茶录》孤本过来作交换,把前一日卫听澜欠下的账给抹了。 走之前他还叮嘱伙计:“理由你们看着编,反正别说是我家公子替他还的。” 消息传到知韫那儿,她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卫听澜对这事儿一无所知。他打定主意要做个赖账的刺头,转头就收拾了包袱,带着一堆舆图废稿搬进了祝府,再没往望贤茶楼去。 祝予怀看过那堆画得惨不忍睹的废稿,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另辟蹊径想出了个主意。 他让易鸣搜罗了一堆砖石柳枝回来,用石块代表山,柳枝代表河流,沙土代表荒漠,让卫听澜拿着这堆材料,在院中空地自由发挥。 卫听澜懂了。 画画他不在行,但朔西野大的孩子,谁小时候没玩过沙子? 堆个沙盘出来,简单。 于是,之后小半个月,两人每天早上一块儿去芝兰台读书,晚上回家后就凑在院子里瞎捣鼓。 易鸣对此难以理解。 有回他踏入院门,一抬眼就瞧见他家公子蹲在地上刨土挖坑,卫听澜在旁乖巧地替他打着灯笼。 易鸣:“……” 总感觉哪里反过来了。 卫听澜欣赏着地上的小坑,越看越亲切,手也开始痒痒:“九隅兄,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玩过泥巴?” 祝予怀刨得正起劲,抽空摇了摇头:“没玩过。怎么玩?” 卫听澜一手提灯,另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茶壶,兴致勃勃道:“加点水,我能给你捏一溜的烽火台。” 祝予怀不假思索地让开半步,指着坑道:“加。” 易鸣怔愣。 易鸣错愕。 易鸣大惊失色。 如此安宁祥和的夏夜,窗前竹影摇曳,头顶月白风清,他家公子本该安然躺在藤椅上纳凉观星,现在却和一个野男人蹲在地上玩泥巴! 易鸣精神恍惚地退出院外,“啪”地锁死了院门。 白驹私底下爱玩泥巴这种事,绝不可外泄。 祝予怀和卫听澜花了将近一旬,终于将沙盘建得初具规模,把整张舆图的地理分布都给掰扯清楚了。 从始至终,卫听澜没交待过舆图要画的是什么地方,但他不说祝予怀也能猜到。 地带狭长,气候寒冷,有草原,戈壁,荒漠,雪山……这地方只能是瓦丹。 卫听澜早已想好了借口,只要祝予怀问,他就说细节是从武忠那儿审出来的。 但祝予怀什么都没问。 他脑中有了基本的框架,很快就专心地开始裁纸动笔。 不过还没等他勾完草图,一场骤雨就把院中的沙泥冲了个七七八八。 卫听澜颇觉惋惜地坐在廊下看雨,祝予怀递了盏梅子汤给他,安慰道:“没事,我都记在心里了。” 卫听澜倒不是担心这个。 骤雨驱散了连日的闷热,他喝了几口酸梅汤,轻叹:“我只是有点可惜,你捏的那只乌龟被雨水冲坏了。” “乌龟?”祝予怀愣了一下,“可我捏的是烽火台啊。” 卫听澜呛了一口,与他面面相觑。 德音拖着木刀从他们身后经过,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朝屋里跑。 “阿鸣哥,阿鸣哥你听见了吗? “我说烽火台里怎么混进了一只王八,原来是公子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 雨过后,澧京就彻底入了夏。 祝予怀怕冷,也怕热。芝兰台里虽置了冰,一天下来也能把他热蔫了,回到家就瘫在竹榻上不想动。 卫听澜也不着急,就搬个马扎坐在边上给他打扇,等着他缓过来。 祝予怀有气无力:“你不热吗?” “还行。”卫听澜往嘴里丢了块冰,嘎嘣嘎嘣地嚼,“易兄去拿冰酪了,一会儿我们去竹林边上吃,那里凉快。” 祝予怀瘫了一会儿,勉强支起身:“那我先去换件衣裳。” 舆图只画了个草稿,丢在书案上几天没动。卫听澜也不去催,他知道祝予怀成竹在胸,只要恢复了精神,花不了多久就能画完。 他们捣鼓泥巴的那些日子,明安帝就已病愈重返朝堂,朝中局势一如往常,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祝予怀去里屋褪下了学子青衫,换上了从雁安带来的葛纱单衣。 南方天热,这类薄罗、薄丝做的寝衣在雁安十分流行,家常穿再寻常不过。 但从西北来的卫小郎君却是没见过的。 背后的竹帘响了几声,卫听澜回眼一瞧,嘴里化一半的冰块差点一骨碌噎进嗓子。 蒲扇掉到了地上,他匆忙地站了起来,慌张地偏开了脸,含着冰块支支吾吾:“你、你这衣裳怎么……” 怎么跟没穿似的?! 祝予怀没明白,看他脸红耳赤,还以为是热的,好心道:“这是葛纱,很凉快的。可要给你拿一件?” “不不不……不用了!” 看他走近,卫听澜只觉一股燥热涌上了头,本来没觉得暑热难耐,现在竟快冒出汗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想往祝予怀身上瞟,心中又下意识唾弃自己,低了头急急道:“一会儿要去纳凉,我先把桌凳搬出去。” 一边说着,抄起手边的矮凳就落荒而逃了。 祝予怀迷茫地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葛纱是薄了点,隐约能透出手臂的肤色,但他里头还叠穿了一件生丝薄衫,不该透的地方都没透啊。 祝予怀捡起地上的蒲扇摇了摇,不明所以。 不管了,这么热的天,保命要紧。 * 天气虽热得让人头昏脑胀,但该忙的事还得忙活。 学子们的观习志向都已落实妥当,自六月开始,那些年岁、资历与成绩均已达标的学子,都要进入朝堂各部,进行长达一年的观习。 庞郁去了兵部,季耀文去了鸿胪寺,颜庭誉也如愿进了都水监。 按理说,学子们身无官职,观习也就是在各部衙门里打打杂,但颜庭誉是个例外。 都水监下设的河渠署,每隔几年都会遣人往泾水一带进行实地考察,今年的名单刚定下,颜庭誉竟然也在其中。 “这事我听说了,是蒋夫子推荐的。”季耀文悄悄八卦,“他没收了崇如好些图纸,偷偷拿去给都水监的熟人看,俩老头私下一合计,哎,觉得崇如是可造之才!就把她塞进名单里了。” 颜庭誉冷笑地磨着砚台:“但蒋老头把我最后的心血也给收走了,一张都没留!还训了我半日,说我纸上谈兵。” 祝予怀安慰她:“蒋夫子是有些严苛,不过他肯破例推荐你,定然还是欣赏你的。” 卫听澜在旁听着,插话问:“什么时候要走?” 颜庭誉随口道:“大概六月中旬之前吧,汛期快到了。” 实地考察的任务很重,不止要勘测河道,记录汛期,还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调查舟船运转情况,检查水利设施的损耗程度……这些都是劳心费力的大工程,没个大半年回不来。 分别在即,季耀文还有些伤感:“唉,崇如啊,青山一道同云雨……” “谁跟你同云雨。”颜庭誉嫌弃地打断,“你就安生在京城吃香喝辣,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几人都笑了起来。
第094章 竹哨 颜庭誉离京之前,熟识的同窗们挨个往她的包袱里塞了不少东西。 祝予怀送了她一顶轻便的凉帽,卫听澜送了她一枚小巧的竹哨。季耀文把自己爱吃的各式干粮装了一口袋,硬要她带着:“这饼子好,又能饱腹又能防身,万一遇到强盗,扔出去能给人脑袋开瓢。你信我,带上带上!” 颜庭誉拗不过,只能一个个收下。众多礼物中,她最稀奇的还是卫听澜的竹哨。 “解闷用的?”颜庭誉吹了一下,感觉声音有点像某种鸟鸣,“这也吹不出曲子来呀。” 卫听澜解释说:“万一遇到棘手的麻烦事,可以用它求救。” 这哨声也是他和遮月楼商量好的信号。 颜庭誉笑了:“话虽如此,可我怎知哨声引来的是敌是友?” 卫听澜看了看周遭,塞给她一张纸条,轻声道:“能对上的就是友。” 颜庭誉展开纸条扫了眼,上头写的是:桥上暗香拢雪,桥下轻云遮月。 竟然还有接头暗号。 颜庭誉意识到这事非同寻常,也压低了声:“怎么,泾水一带有猫腻?” 卫听澜点了点头:“是,尤其是河阴城。你此去万事留心。” 前世卫听澜与颜庭誉并不相熟,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如何打入泾水官场、蛰伏起来搜集罪证的。他怕说多了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只能这般点到为止地提醒。 颜庭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竹哨和纸条收好:“明白了,多谢。” 六月中旬,颜庭誉跟随河渠署的官吏,一同踏上了离京之途。 酷暑难耐,路上也辛劳,三伏天出外勤这种苦活儿,实在让人苦闷。 颜庭誉能忍,虽然是芝兰台出身的天之骄子,但走了几日都没喊过累,倒也让那些年长的同僚高看她一眼。 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图纸,途中休息时,也要掏出随身的纸笔琢磨。 偶有一次被同僚瞧见了,众人好奇地传阅了一番,神情都很微妙。 颜庭誉看他们表情古怪,便主动向身旁的长辈讨教:“年叔怎么看?可是有哪里不妥?” 年叔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欣赏,像是惋惜,斟酌着说:“不是不妥……只是办不到。” 颜庭誉追问:“哪里办不到?” 年叔说:“设想是很好,但你想过这样的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这账颜庭誉是算过的,她答道:“泾水水患不绝,每年赈灾平乱也是笔大开支,早已超出改良堤坝所需的成本。与其每年把钱粮拿去填无底洞,还不如从根源上解决水患,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旁边有人笑了,“年年都有堤坝决口,你这改良之策能坚持多久?五年,十年?即便它当真利在千秋,凭你张口一说,上头也没人信啊。” 颜庭誉道:“等我实地勘测之后,确保它行之有效,我可以与工部立生死状。”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颜贤侄到底年轻了些。”一个同僚真心实意道,“有句话我必须劝劝你。做官为民的确是为官之本,但人活一世,多少也要顾惜自己。生死状是赌命的东西,一旦立下,你这命可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139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