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挣脱。 “使者大人,”少年期盼地问道,“等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出现吗?” “会的。”白衣青年郑重而又温柔地回应了孩子天马行空的祈求。 “当你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呼唤我的名字吧。” 使者大人的声音如春风沐面,明明是皎洁如月的神明,却不带半分远在高空的冷意。他的指尖碰到达亚尔时,传递着和人族无二的温度,就像汩汩溪流,很轻易地便抚平任何人间不平的褶皱。 * 不知为何会突然在这种境况里想到与使者大人的初见,达亚尔强迫自己聚焦到目前的对立上去。在玄宁讥诮的注视下,少年的声音发了抖,但还是带了一抹不可撼动的坚定:“你们挑战天道,更大的概率是死亡。假若……惧怕死亡的话,可以和我走的。” 因为天道使者酷似人的外表与习俗,达亚尔就爱屋及乌地主动汲取学习着汉人的文明。久而久之,修罗族的少年沾染了人族的习气,在族人中开始格格不入起来。 从前尚不分别,因为他是修罗族众星捧月的小国王。可在面临种族决定生死的关头,天真的小国王失去了修罗族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后,便被毫不留情地丢下了。 “小国王陛下,修罗族喜欢自由,不喜欢压迫。”玄宁道,“哪怕是死亡,也比蜷缩在这里强。” “你懦弱得像个汉人,可是他们会承认你的存在吗?” 不留情的话语仿佛利刃,血淋淋地割在少年的心口。 岑旧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旁观闹剧的台下观众。可在少年因为这话摇摇欲坠地像在空中无法展力而迷茫的幼鹰,他却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情绪压抑极致而产生的怒意。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心底的苦痛是他为了达亚尔而愤怒,还是幻境中来自那位使者大人的心疼。 他蓦然出声:“够了。” 抓住少年垂在身侧不住发抖的手,岑旧眸色沉了沉,问道:“要和我走吗?” 因为玄宁的话,达亚尔的眸中失去了光亮的神采,空洞干瘪的好似一瞬之间便顿失了所有的悲喜。 冰冷的掌心却突然被一道温和所包裹,达亚尔的眸光微动,好像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第一次触碰到使者大人,惊讶地感应着他体温的时候。 温和,却坚硬,宛若世间最密不透风的屏障,替达亚尔挡下一切的攻讦。 达亚尔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死死紧贴着那抹温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为自己哭,也为不可撼动的命运悲剧而哭。 他再一次向使者大人发出来了最迫切的求救。 “带我走吧,使者大人。”
第102章 蓬莱岛(18) “带我走吧。” 少年希冀地抓住岑旧的袖子, 就像迷途的羔羊朝着唯一一轮金日发疯地奔去。 他眸中空洞,唯有一丝因为青年话语而重新点燃的光亮。 “好。” 岑旧应下,便不再看那些修罗族因为愤怒与失望而微微扭曲的嘴脸, 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宁。 “好自为之。”他警告道。 玄宁笑了:“我自是清楚的。” 比起被煽动的其他修罗族人, 他对岑旧的态度更为平和一些。即便是在这样让人容易头脑发昏的气氛下,玄宁甚至还给岑旧与达亚尔道了声温和的告别。 大祭司的选角, 最需要参考的标准便是学识渊博,需要读遍人间所有的典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也要有着天生与天地沟通的灵性。 作为大祭司存在的玄宁, 清醒地在这世间沉沦着。注视岑旧和达亚尔离去的身影,沉默的他整个身躯掩映在黑袍里。 热闹不属于玄宁,离群索居的孤独也不是他。玄宁知道未来的注定结局, 也通晓所谓天道使者, 不过是多重万物轮回中,修罗族同样存在的相同下场参照。 所以没必要怨怼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可怜鬼。 “玄宁大人,放过他们吗?”有族人问道。 玄宁若有所思地回过神:“当然啦。” 青年的半张侧脸莫名带了些许阴翳, 在热闹中格格不入。 其实玄宁和达亚尔才是最相似的存在,因为读过足够的书,不可避免的被最大的文明种族所同化。 只不过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极端。一个向生而死,一个向死而生。 飞蛾扑火固然愚蠢,但是倘若什么都不尝试, 只会故步自封的话, 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的湮灭了。既然横竖都是灭亡的下场,为何不努力留下一点挣扎的痕迹呢? 至少玄宁没有向任何人撒谎。在夜观天象时, 他在星子光轮中,确实看到了千年之后属于修罗族的无人问津的结局。 所以不得不抗争一把, 哪怕会失败,也要将生命燃烧殆尽,才会不留下任何遗憾。对修罗族来说,他们贯彻众生的信念便是如此。 * 达亚尔从走出白色城池时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被莫大的悲伤席卷了全身,不可自抑地流起眼泪。哪怕扪心自问,少年也不能很好地诠释这股过分悲恸的情绪。 好像从知道修罗族预备反叛的那一刻,他就悲观地望到了自己和其他族人在时间尽头的结局。 但更令达亚尔不安的是,他无法找到修罗族的错处。纵然是背离了最高主宰,却是为了挽救灭亡的命运存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仅有一次的抗争。 少年哭着,终归是昏睡在了身旁岑旧的怀中。等他再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映入眼帘的是卷轮悬天的星海,沙漠荒无人烟,贫瘠的地面承载着月明皎皎的千里铺筑。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风也悄无声息。 而在明月濯濯如清泉流镇下,一抹白衣正肃立于前方的山巅,好若飘然弱羽。 达亚尔那颗因为醒来便见到深夜而惶恐不安,宛若被遗忘落队的小兽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抚好了。 “使者大人,以玄宁的执行力,”达亚尔说道,“今天天亮了就会出发。” 岑旧听到少年醒来的声音,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达亚尔的面庞愈发白皙,竟因此透露出几分脆弱的病气来。 岑旧微微蹙眉,那股不知是不是使者残存的情绪再度攀绕上他的心口。 按理来说,岑旧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牵扯悲喜的人。他至情至性,骨子里却并不带悲悯。 这也是岑旧和这位天道使者最大的不同。 “可惜日不落谷太远,索图雅可能赶不回来。”达亚尔喃喃着说道。 岑旧努力压过那抹不属于他的酸楚,走到达亚尔身旁,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问道。 如今,一切都很明晰了。穿越千年执念编织的秘境中,残留的上古意志正是面前名为达亚尔的修罗族的少年。 只是不知什么让他苦苦坚守了千年? 会不会任务太过棘手? 没有思考过完不成的可能性,师弟还在蓬莱秘境最深处等着他,那里不知残存着多少上古危险,岑旧不可能因为其他事情绊住脚步。 而且,达亚尔澄澈的眸子状若星海,他也想通过了却这少年的夙愿,好让千年的孤魂得到最终的解脱。 达亚尔似乎没想到岑旧会问这个问题,眼睛微微瞪得圆了些,流露出几分意外与茫然。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斟酌思考着天道使者的真实用意。 如果问达亚尔有什么愿望,那可太多了。 他想要日不落山谷的花开遍荒漠,想要远行数年的父母与他重聚团圆,想要看着索图雅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她喜欢的一个边境汉人,也想要使者大人留在这里,陪他过完三天后的十八岁成年生辰。 可随着明日玄宁与修罗族对天道的反叛,达亚尔的心愿将统统化作泡影,连一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 那他还能要什么呢? 唯一的遗憾是什么? 从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达亚尔忽然读出来了他话语的真实含义。 少年抽了抽鼻子,在干燥沁凉的夏风中感觉到了鼻头迸发的酸意。 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说过大话了,现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丢人了些? 达亚尔不是一个坦诚的孩子。 从小到大,父母都会苦恼地对他说:“达亚尔,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别扭着在心里。这样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图雅,没人会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 小小的达亚尔冷笑道:“谁说我想要了?我根本不想要!” 可现在,他却第一次有了将内心剖白讲给使者大人听的冲动。 眸边的湿润提醒了达亚尔,他在刚刚出城门的时候,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哭过了。意识到了之后,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挡住了双眸,发泄似地爆发出来了哭音。 “我不想死……索图雅还要一天回来,我想让使者大人看见日不落的花。” 于是最后一点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实现的可能性。 深夜逐渐过去,天幕轮转,星移月落,自远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些日光浸染的热意。 达亚尔听见青年问道:“只是这样?” 少年屈起腿,胳膊环膝,将头埋在里面,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来:“使者大人,去日不落山谷,看一看我让索图雅给你摘的花吧。” “好。”岑旧应下。 达亚尔没有再抬头去看使者,害怕暂时感受到分别之后割舍的苦痛。从前,少年会在每个星夜,按照玄宁教的办法,偷偷地将两只手交叉着握在胸前,祈祷着终有一日与青年的再会。 如今,却是毫无希望的永别。 风过浪野,远处白色城墙传来马蹄踏地与整齐划一脚步声,声势浩大,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动。 玄宁在最前面,骑着一头高大乌黑的马,面容肃穆。大祭司头一次脱下长袍,却是因为所笃信的命理要扼杀他们族群的希望,因此换上了修罗族的戎装。 当马蹄卷起尘土,踏出修罗族城池国度的那一刻,好似一阵沙土吹过,万籁俱寂,时间静止定格在了原地。 玄宁不可自抑地露出来了愕然的神色,他头一次察觉到了,他们所与之匹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只要这样,稍稍一动怒,无论怎么挣扎着希望的修罗族都会仿若蚂蚁一样,被轻易地用手指碾死。 但恐惧归恐惧,玄宁却并不想退缩,这天地寂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修罗族人怎么样了,大祭司突然坐在马上,对着这空籁绝响的天地放声大笑起来。 像是蜉蝣湮灭的最后一刻,也要疯狂地挣扎,直到死亡。 荒漠里忽而平地起来了阵阵狂风,夹杂着沙砾与石块,将修罗族的一切封存了起来。 征伐的男女老少,繁荣的白色城池,山巅上蹲守着的哭泣少年,花海处回奔的天真少女,都随着这飓风一起风化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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