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考试当天,尘文简起了个大早赶往学宫考试。尘云离不能进考场,便趴在门外的海棠树上,躲在半开不开的花苞里打盹。 小考要考一整日,黄昏收卷,他一觉睡到午后,浑身都酥了,便飞离花朵,打算在附近逛逛。 用作考场的阁楼位于学宫中央,几乎每条道路都能连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免弟子在赶考途中迷路。 尘云离随意选了条小路进去,本以为走到花墙就是尽头,谁知墙下居然有条道,往左一绕便是柳暗花明。 几杆翠竹依路生长,虚虚地掩着一座竹亭。 亭子里有两道人影走到,透过竹枝缝隙能看清是两名男子,一老一少,皆身着学宫服饰,老的那位应该是先生,少年则是跟尘文简同批进入的弟子。 尘云离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陪读这段时间见过他们。 老先生姓路,那少年名叫路桁,是他幼孙,在学宫里人缘很好,跟尘文简也算说得上话的君子之交,可惜在读书上仿佛缺了根弦,成绩一直不行,经常找尘文简请教问题。 由于学宫弟子多,小考是分批次的,每批弟子拿到的题目都不同,尘文简抽签抽到了第一批,路桁是第二批,明天才考。 “这小子不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怎么拉着他爷爷跑这儿来了?” 尘云离好奇,忍不住从竹子缝隙间钻进去,明目张胆地落在亭子护栏上,贴脸偷听……不,光明正大听。 “爷爷,我求您了,就这一次,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路桁揪着路老先生的衣袖不同晃动,“我也不求能考到前三甲,只要有个中等成绩,不被学宫劝退就好!” 路老先生一脸为难:“桁儿,你要知道,今年小考的阅卷之人是夙先生,他评分只看文章好坏。虽然这次卷子的出题人是爷爷,但即使给了你题目,你也……你也写不出能让他满意的文章。” 路桁激动地吼道:“每次小考的最后一名都会被劝退,爷爷,能好不容易才找关系把我送进来,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被赶出去,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桁儿,你小点儿声。”路老先生无奈,“那你希望爷爷如何帮你?” 路桁抿了抿嘴唇,脸色阴沉:“既然题目是爷爷出的,您又与夙先生共事多年,最清楚他喜欢何种风格的文章。不如……您仿着孙儿的笔锋,为孙儿写一篇经论吧。孙儿提前背下,到考场上再删改一些、加以润色,便不会有人能看出来了。” 路老先生瞠目结舌:“你!……这可是舞弊啊!” “不是舞弊!……至少不算。我会照着您的文章框架做些改动,添加自己的理解,把它变成我自己的文章。”路桁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眼神坚定,声音却微微发抖,“爷爷,我只求您这一次!我保证只有这一次!” “……” 路老先生沉默良久,这名在课堂上中气十足滔滔不绝的老人,那讲经释文两个时辰都没有弯过的脊梁,此刻却渐渐佝偻下去。 震惊到麻木的尘云离听见他喟叹: “罢了。” “子孙都是债,罢了。”
第077章 青简月光(六) 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亭子, 周围恢复了原本的静谧。 微风吹过竹枝的沙沙声惊醒尘云离,他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本次小考的出题人, 当着他的面, 答应帮他孙子代写大题。 他孙子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说只要在自己爷爷的文章里添点自己写的句子, 文章就算自己的,这不是舞弊。 好家伙,这俩人的对话即使是尘云离这个毕业多年的社畜听了, 也感觉血压噌噌噌地往上飚。 小考的最后一名会被学宫劝退, 路桁不想退学,就要通过作弊手段留下,其他本本分分学习考试的弟子是欠他的吗? 尘云离不爱管闲事, 可他也经历过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阶段, 明白教育公平的难得与宝贵。既然那他撞破此事,他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尘文简还在考试,而且他是学宫弟子, 不好出面。尘云离想了想,决定去找路老先生提及的“夙先生”,想办法将消息传递给他。 在学宫待了些日子,尘云离跟着尘文简把所有先生都认识了一遍,这位夙先生名叫夙阑珊, 学问、名望都是学宫里最高的, 仅次于多年不曾露面的山长。 他性格淡漠,有文人的清高气质, 对弟子的学业要求一视同仁的严格,不会因身份贵贱、贫富差距而区别待人。 但也正因如此, 他恰恰是那种成绩一般还爱动歪心思的学生最怕的老师,路桁就是这类学生。 夙阑珊是本次小考的主考官,此时应该正在考场中巡视监考。 尘云离飞入阁楼,一层一层地找过去,终于在三楼第二个考场找见他的身影。 彼时,夙阑珊正穿行于学子之间,脚步不急不缓,目光扫过一张张卷子,面上神色未动,只有偶尔的眼神波动泄露心思。 尘云离飞进考场时,他刚好从尘文简身边经过,看见尘文简卷子上的内容,步履忽然停滞,愣是在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尘文简专注于写经论,并未察觉后方多了个人,写到瓶颈处抬首思索时,倒是一眼望见了尘云离。 尘云离带着一串银色浮尘向他飞去,他居然条件反射地伸出笔杆接住他。 “咳。” 蓦地,夙阑珊咳嗽一声,及时打断尘文简微抬的手。与此同时,他越过尘文简,云淡风轻地探手,捏住了尘云离的翅膀。 尘文简:“?”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尘云离疯狂摆动触角,示意他别出声,也别担心。 “专心答题,不可让外物乱你心绪。”夙阑珊背后长眼似的提醒了一句,而后捏着尘云离踱出了考场。 进入走廊,夙阑珊来到窗边,张开五指伸到窗外。 “走吧,莫再进来扰乱考场。”他语气平淡,眼底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浅笑。 尘云离扇动翅膀重新飞起,夙阑珊手上力道很轻,并未伤到他。 他绕着夙阑珊转了两圈,忽然凑近夙阑珊眉心,用触角点了点。 夙阑珊一怔:“这是何意?” 阁楼里每一层都设置了杂物柜,既是让考生们存放不能带进考场的物品,也是给妄图作弊的考生最后的醒悟机会。 柜子上张贴着考生须知,第一条便是禁止作弊,后边还举例了几种作弊手法,譬如夹带小抄、偷看他人卷子、招人代写等等。 尘云离引着夙阑珊看过去,收拢翅膀趴在“代写”二字上。 夙阑珊沉下眸光:“巧合吗?还是你当真想提醒我什么?” 尘云离张嘴说话:“路桁找他爷爷给他代写经论。” 夙阑珊毫无反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果然。 虽然尘云离也不明白个中原理,但他已经料到除尘文简以外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可能,并不惊讶,直接开启备用计划。 他飞到考生须知的“考生”二字上驻留一会儿,随即飞回“代写”上趴着。 夙阑珊扬了扬眉:“再做一次,我就相信这不是巧合。” 尘云离乖乖照做。 见状,夙阑珊轻吐一口气,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冷峻。 他并不在意面前这只蝴蝶的异常,径自道:“带我去找那个考生。”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尘云离飞身落到下一行的“无”字上。 “无?考生不在考场?”夙阑珊稍一思索,“你的意思是,那名考生不在今日考试的这一批里?” 尘云离跳到了“是”字。 “好,很好。”夙阑珊笑了,“学宫分批考试的规矩果然还是给了一些人钻空子的机会。代写需要提前拿到试题,第二批考生拿到的试题与第一批不同,所以此人不可能找同窗代写——原来如此,这不光是舞弊,还涉及到了泄题啊。” 要不说聪明人脑子就是转得快呢?给他个线头,他把整捆线团都给你抻平捋直了。 “小蝴蝶,你可认得那名考生?”夙阑珊走近一步,朝尘云离伸出手指。 尘云离飞上他玉白的指节,顿了顿,又飞到地上停住。 “这里是考场?阁楼?走廊?”夙阑珊一次次变换猜测的范围。 尘云离有点着急,跳到他鞋面上,又跳回地上。 “与脚、地面有关……道路?”夙阑珊反应极快,“是道,还是……路?” 话为说完,夙阑珊忽的眼皮一跳。 学宫先生里没有名字带“道”的,却有姓路的。巧合的是,那位姓路的先生还是本次小考的出题者之一。 夙阑珊接住飞离地面的尘云离:“是路?” 尘云离扇了扇翅膀,表示——回答正确。 “路老先生一世教书育人,可谓桃李遍天下,何以做出这种会令他声名尽毁的事?除非……” 夙阑珊单手捧着尘云离,提衣踏上楼梯,继续履行监考职责。 他没有说完“除非”后那一句话,但心中早有答案。 子孙都是债啊。 …… 尘云离陪着夙阑珊监考了大半天,几度路过尘文简的考场,他的反应也从惊讶、担心变成了无奈。 虽然不清楚一向端庄持重的夙先生为何会青睐一只蝴蝶,但他没事就好,别的尘文简不是太在意。 一晃眼到了黄昏时分,钟声响起,该收卷了。 尘文简急着找夙阑珊讨回自家简灵,匆匆跑出考场,才发现夙阑珊早已捧着尘云离在树下等他。 “夙先生。”尘文简连忙上前打招呼。 夙阑珊颔首,将尘文简递过去:“这是你的……朋友?” 尘文简一愣,旋即双手接过,轻声道:“对,是朋友。” 是朋友,而非宠物。 尘云离想,跟有脑子的读书人交往真的令人身心舒畅。 “你的朋友帮了为师很大一个忙,劳烦你代为师问它想要什么谢礼。”夙阑珊难得态度温和,低沉的声音像拂过湖面的晚风。 尘文简好奇地看了尘云离一眼,以眼神询问他做了什么,嘴上则问:“你想要什么?” “回去告诉你。”尘云离飞落在他头顶,舒展了一下翅膀,“至于谢礼嘛……帮我收集一点花露吧,最好是从比较少有的花卉上采集的露水。” 尘文简一笑,如实转达。 蝴蝶喝花露,倒也合理。 夙阑珊点头答应:“待小考结束,为师会托人将花露送来。明日休沐,你回去好好休息。” “是。恭送先生。” 目送夙阑珊快步离开,尘文简一边离开学宫,一把问尘云离:“你做了什么?怎么让夙先生如此在意?” “说起来,那可不算小事。” 尘云离叹了口气,将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他,包括自己是如何将此事传达给夙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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