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眼睛里裹了层纱,看什么都雾蒙蒙的瞧不真切,白天稍微好一点,能看到亮光和一点影子,可到了晚上,就和瞎子无异,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朱雨说他将房间的烛火都点上了,可他只能看到一点米粒般大小跳跃的黄色,微弱的,仿若下一秒就要熄灭。 看来我这次是真的快死了。他想。 眼睛看不清后,很快随之失去的便是嗅觉、味觉。 闻不到如影随形鬼魂一样缠着他的苦涩药味,也尝不出那些每天往自己嘴里塞的东西是食物还是药材。 没了感官,阿雁自然也就不知道,鼻血一滴滴落在碗中,他捧着一碗带血的米粥,无知无觉吞咽的模样有多凄惨。 明明太医都说他没几日好活了,烬冶还是一碗药一碗药地给他灌下,怎么都不肯收手。 阿雁苦涩地想,烬冶这是有多恨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用药吊着他的命来折磨他?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吧……这还不能让他泄愤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倒是也能理解烬冶此时的感受。 灭国屠城,家破人亡之仇,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幼年,他尚未记起一切时,浮水镇上的那代人都是经历过战乱的穷苦百姓,他亲眼目睹这些人为了温饱受尽苦楚,他当时不也曾和爷爷抱怨过,痛骂风霖国主搞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个残暴不仁的昏君。当年的自己又怎能想到,他竟然会是他口中这个昏君的孩子。 他不认可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那样的一个畜生,只要一想到自己体内竟然流淌着和那人一样的血,便恶心到无法忍受。 他宁愿从未被生下来,或者是当年被一刀砍死,都比现在好。 作恶的畜生死了,他留下的亡崽,自然也是个小畜生。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都受过伤害,他就难以释怀。 他的亲生父亲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烬冶的,江如良的,还有数不清的……那些千万百姓。甚至有可能救了他一条命的爷爷,也曾遭受过苦难,受过牵连。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而自责和愧疚也快要将他的灵魂压垮。 他的体内流淌着那个禽兽的血,他便也注定不能在南宣的土地上活下去。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本该早早就冻死在路边,爷爷送给他一条命,他得了本不该得的东西,终有一日都是要还回去的。 上天在收回他的生命之前,要让他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 最爱的爷爷离世。 缓慢发作的致命毒药。 以及,误认良人……交付真心的,虚假情爱。 这些都是他该还的债。 债还清了,他就可以上路了。- “花落了。” 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时辰和季节。他问起院子里的木棉树,朱雨喃喃道:“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花都被打落得不剩下几朵了。” 阿雁昨夜昏睡,晌午才醒来,没听到雨声。 他闻言点点头,脑中想起木棉树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至少死之前也看到过这样美的风景,没有遗憾了。 “该喝药了。” 朱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哭腔,阿雁贴心地装作一无所知。 听到朱雨远去的脚步声后,他才慢慢靠在椅子里,吐出口气,静静地感受暖风吹拂过他的脸颊。 自己死了,朱雨该怎么办呢。 烬冶应当不会为难他吧。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个小太监,毕生都只能待在这宫里了,他又会被调到哪里去呢,还会继续被人欺负吗…… 他闭上眼睛,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颊边的发微微动了动,有些痒。不是风。 是有人在摸他的脸。 他最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连有人进了屋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朱雨,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不是。 来人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力道轻柔又小心,生怕弄醒他似的。——朱雨不会对他这样做。 他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假装还在睡着。他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直到来人整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颊边,虚虚捧着他的半边脸,久久没有挪开。 几乎是顷刻间了然。 他现在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吧。 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东西离得太远,他就只能看到斑驳的色块,细节是完全无法看清楚的。 他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一个是看不清,一个,是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不过,烬冶看到自己的惨样,大概只会更痛快愉悦吧。 “陛下。” “嘘。” 去而复返的朱雨冷不丁看见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小小地唤了一声。烬冶立即让他噤声。 “药。”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勺子碰撞碗沿,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钻进自己口腔,顺着喉咙滚下。 他和朱雨两人一来一回,倒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是自己以往因病昏睡时,烬冶也曾像今天这样来偷偷看过他吗? 一碗药灌到最后,又不可控制地开始反胃,他装着睡不安稳的样子躲过那把递到嘴边的勺,烬冶搁下了碗,掰过他的脸贴了上来,嘴对嘴将药如数灌下。 朱雨将一切看在眼里。平时阿雁醒着的时候,一碗药都要分三次,停停歇歇才能全部饮下,此时见阿雁睡梦中被灌药,难受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朱雨看不下去,忙不迭扑通一声跪下,磕磕巴巴小声道:“陛、陛下……公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没、没几日了,您,您就别……” 喂完了药,烬冶用帕子擦去阿雁唇边溢出的药汁。 他手上动作温柔,声音却冰冷刺骨:“你真是胆子大了,愈发猖狂。” “是被他宠管这么些时日,就真的以为自己也成了半个主子,忘了真正该效忠的人是谁?” 被烬冶说了几句,朱雨许是吓到了,彻底噤了声。 “将你调来他身边,是让你看着他,先前匕首的事情还未和你算账,你连自己分内的事都做不好,不想要你这颗脑袋了吗。” “陛下…陛下饶命……” “今日你能飞上云端,明日也能坠入谷底。别忘记你脖子上的绳索拴在谁手里。” 朱雨哆哆嗦嗦应了:“是……” 教训完朱雨,烬冶又在他这边留了会儿,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看着他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烬冶为他盖好身上的毯子,起身离开了。 朱雨送走人回来,椅子上的阿雁已经睁开了眼睛。 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阿雁那双浑浊无神的眸子便直直望向了他。 “你醒啦……阿雁?”话停在中途,椅上的人脸色比平日里还要惨白。 他以为他哪里难受,赶忙扑到他身边问道:“是哪里又疼了吗?” 阿雁视物不清,哪怕朱雨在近处,他也只能看到一个勉强的轮廓。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他进宫那日开始,朱雨就是烬冶送来看管他的眼线。 他一直感叹朱雨对他好,现在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好是不是也是因为君命不可违。 烬冶从未,哪怕连一丝信任都没有给过他。 世上的真心,就这么难求吗? 没有一个,就没有一个…… “朱雨。” “什么事?” “扶我去院里走走吧。” “可是你的身体……” “无妨。” 朱雨拗不过他,小心搀扶着他来到院中树下,阿雁上前一步撑住树干,手掌摩挲着粗糙的树皮。 他仰着头,却什么都看不清。 问:“还有花吗?” 朱雨也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前些日还开得正盛的花树,如今只剩下凌乱纷杂的光秃树枝。 “还有一些。”朱雨说。 阿雁哝哝道:“……是吗。” 他愈发地沉默寡言。 过了两天,一样东西送到他屋里。 朱雨说,那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嫁衣很漂亮,繁丽的拖尾上绣着精细的牡丹与蝴蝶,栩栩如生。
第26章 “乖乖走吧,好孩子。” 嫁衣触手冰凉,料子丝滑柔软,阿雁看不清细节,只能用手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上面的刺绣,指尖缓缓划过衣料上微微凸起的花纹,在脑海里想象出衣物的模样。 搁以前,这件嫁衣一送来,他怕是要高兴疯了。现在…… 只觉得凄苦讽刺。 他们都到如今地步了,烬冶还送这个来干什么? 是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那件嫁衣放在一旁足有四五日都没动过。 烬冶送了嫁衣,人却没来,且在之后的几天都毫无踪影。 他这个举动落在阿雁眼里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许又是他一时兴起。 就在不久后的某一日,阿雁离奇地早早就醒了,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下床走动时,脚步轻快,身体里如重石一般压着他的疲惫酸痛也消失无踪,他难得有了胃口,晌午都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 他胃口好,朱雨也跟着开心,兴高采烈为他忙活着膳食:“就是要这样身体才能好呀!” 阿雁便浅浅地笑。 他的这股精神劲一直持续到入夜。 阿雁眼睛不好,房中的蜡烛昼夜不熄,即便是不见五指的深夜里,他的房中依旧亮如白昼。 将阿雁送上床榻盖好被子,朱雨嘱咐一句“有事喊我”,随后才在阿雁的催促下去歇息了。 人走后,阿雁却没有睡着。 寂静无声的夜里,窗外响起阵阵虫鸣,他翻身坐起,摸索着下了床,赤足走到房中放着嫁衣的那扇橱柜前。 拉开柜门,他犹豫少顷,还是取出那件崭新的嫁衣。 柔滑的衣料流水一般从他指缝滑落,垂坠在地,红色的拖尾血扇般铺展在地面上,他低头凑过去,脸颊轻轻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件嫁衣穿好,穿完后,累得连手指都僵直无力。 今天仅剩的精神气好像用完了。 他重重地喘息着,许久才从劳累中缓过神来。 他想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硬撑着走到房中矮案前,跪坐着,去看案上那面黄铜镜。 可惜,只能模糊看到自己的影子。 虽看不清,也怔怔地盯着镜子许久。 默默拿起一旁的红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起自己的头发。缺少营养,他的头发本就干如草皮,如今在病痛的折磨下,更是散发着生机全无的枯黄,轻轻一扯便从中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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