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 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 “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 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 “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 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 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
第64章 霍琮搂着郦黎的腰身,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感受着怀中紧贴的温度和掌心柔韧的手感,他微微勾唇,问道:“一个月不见了,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郦黎摇摇头,又点点头,咬牙道:“你!” “我?” 霍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生气,一边使劲儿往自己怀里拱,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啊。 霍琮就喜欢郦黎这一点。 坦荡,热情,有话说话,偶尔闹别扭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可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霍琮抱了一郦黎会儿,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忍不住问道。 郦黎顿时炸毛:“你还好意思嫌弃我?我都没嫌弃你呢,快去洗澡,一身汗味!” 他挣脱霍琮的怀抱,使劲儿把人往寝殿的方向推,趁着霍琮背对着他,还做贼心虚地飞快在肩膀附近闻了闻——真有味道吗?明明他都换了一身衣服,净手时还洒了不少香露…… 霍琮本想说自己过来前特意洗了澡,但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宫里是有一口温泉的。 虽然大夏天泡温泉有点儿热,不过…… “你笑什么?” 郦黎有些惊悚地发现霍琮又笑了,他们见面才不过几分钟,霍琮笑了起码有一二三四……足足有五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想你是不是一直等到现在。” “才没有!” 郦黎推了他一会儿就手酸了,霍琮这次来虽然没穿铠甲,但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也硌人得很。 他改在前面带路,高贵冷艳地丢给霍琮一个后脑勺,冷哼道:“我这几天每天睡得香吃得好,你以为呢?” 霍琮:“我遇到沈江了。” 郦黎:“…………” 霍琮:“他说你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沈江!” 郦黎扭头要找人算账,但沈江早有先见之明地溜了,只留下一个倒霉锦衣卫下属硬着头皮解释:“陛下,沈指挥使下马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正在包扎,说……等下再来见驾……” “朕给他准备轮椅,让他现在就滚过来!” “让沈江好好养伤吧。”霍琮直接做主给沈江放了病假,揽着郦黎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那名锦衣卫松了口气,悄悄给躲在一旁的沈指挥使打了“安全”的手势,一身飞鱼服的沈江立马健步如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半分腿脚不好的样子。 郦黎用余光都看见了,但没吱声。 “我的锦衣卫都快成你的人了,”他嘟嘟囔囔道,“霍将军果然一手遮天。” “一起泡吧。” 一手遮天的霍将军还想更加得寸进尺,以下犯上。 郦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但是没戳破。从前他也不是没和霍琮一起泡过澡,还互相搓过身子呢,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当霍琮是好哥们,跟现在还是有点微妙……好吧是很大区别的。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等下了池子,见霍琮居然还背对着自己在脱衣服,顿时起了坏心思。 “嘶!” 郦黎故意痛呼一声,装作在池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霍琮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见郦黎蜷缩着身子,他顾不上太多,随手把刚解下的腰带扔到岸边的石头上,疾步走过来查看情况,却被郦黎瞅准机会,抓住脚踝,用力一把拉下了水。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郦黎还落井下石,趁机朝对方泼了两捧热水,把霍琮淋成了落汤鸡。 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没褪去,郦黎却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两人在街上打闹的回忆。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但看着眼前人,唇边的弧度渐渐变得平和许多。 霍琮抹了两把脸,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失去了腰带的束缚,被温泉水浸湿的白袍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露出大片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尤其是在霍琮撑着岸边发力起身时,腹部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得郦黎又眼馋,又忍不住心脏咚咚跳。 都这样了,霍琮肯定也知道郦黎是故意的了,但他顾不上太多,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神情略显郁闷。 “咋啦,不高兴了?” 这回轮到郦黎凑过来问他了。 “没有。” “明明就有。”郦黎下意识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我送你的那件衣服?” “……你才发现?” 霍琮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发现了,还发现你好像特意摆了个很酷帅的pose在等我看过来。 郦黎很好心地没戳破,还宽慰道:“没事,这衣服是可以水洗的,要是泡皱了,我再送你一件。” 霍琮没吭声。 他把衣服快速脱掉,都没舍得拧,只是展开甩了甩,工工整整地叠在岸边的石头上。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很帅,”郦黎还在后面嘚吧嘚吧地找补,殊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跟我梦里一模一样!特有仙气儿。” “梦里?” 霍琮转过身来,微微上扬的疑问语气让郦黎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警铃大作,一蹬岸边就准备划水跑路。 却被霍琮一把抓住了脚踝,慢斯条理地拖了回去。 “跑什么?” 郦黎干笑起来,心道我再不跑怕,被您老酱酱酿酿啊。 霍琮刚才的眼神太可怕了,郦黎甚至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按在池边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的错觉。 “还、还没问你呢,”他有些别扭地在霍琮怀里动弹了一下,但霍琮抱得太紧了,他没挣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打下了兖州?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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