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解释完毕,显得有些不耐烦, 它说, “你是反派。这都是你作为反派该做的事。”言下之意,何必问台词的动机如何?照做即可。 年幼的『冬霁』不太明白, 他有小孩的穷究劲儿。 他问:“反派究竟是什么意思?” 系统哑声,顿了顿,才道:“指的是和正面人物对立的角色,是黑暗与邪恶形象的代表……反派通常是无恶不作的坏人——”(注1) 『冬霁』懵懵懂懂地听。 他捕捉到关键之处,鹦鹉学舌般道:“反派就是坏人?” 他从句中得到一个推论:反派是坏人,他是反派……这是不是代表着, 他是坏人? 可他没有做坏事啊。 『冬霁』闷闷不乐。 系统没有阻止他的联想。 它将虚空中的剧本翻得哗啦啦响,上头的拼音注字鲜明,它要他不要沉浸于思考,“是时候进行下一帧的扮演。” 『冬霁』被它强行噤声。 他不敢说话了。 而后几年,『冬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履行着反派该做的事。 他在后来回忆起那天, 问起系统时,系统含着不耐的言语犹在耳边,它说:“反派通常是无恶不作的坏人——” 是的。 我是。 他终于可以坦然承认。 『冬霁』背叛蔺闻惜的信赖, 送出关键信息给蔺楚熙,真相暴露时, 他尚且懵懂,畏惧震颤于年长者的怒火。只懂得一言不发,站立在室内,任由蔺闻惜红着眼质问。成年人怒意勃然,他伸臂挥掉桌上对象。 那时,他隐隐有了概念:这叫背叛。这是他犯了错。这很坏。 之后,『冬霁』对自己的坏有了更深的理解。 蔺楚熙入狱的那天。他在原属于蔺楚熙名下的别墅里,掏出蔺楚熙收藏的美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那个从来公事公办,要冬霁遵循剧本人设的系统,居然不敢说话,没有出声提醒他少喝酒。 『冬霁』安静地吞咽酒液。 空腹喝酒,酒精太容易吸收,他只喝了十来口,脸就涨得通红。 喝光大半瓶,最终,醉得躺在地上。 他睡了一天。醒来时,天是黯淡的,夜晚来临,一切都笼罩在晦涩中。 系统总算开口:“好好收拾一下,你还有任务。” 『冬霁』垂眸,他依言,沉默地起身,将自己收拾干净。 …… 『冬霁』浑浑噩噩地度过彻底失去蔺楚熙的那段时光。 之所以是“彻底失去”,是因为他了解蔺楚熙,知道年长者爱恨强烈,嫉恶如仇……一旦恨了谁,事情再无迂回余地。 冬霁再也没法和他亲近。 他胆怯于见到蔺楚熙。 三年牢狱,出狱当天,他没有去看望蔺楚熙。他安排了一个陌生人,帮他去看看。 陌生人光明正大地在车流中,看着蔺楚熙和有几分真情的旧时朋友拥抱。 雇佣而来的陌生人本想发点视频照片,可惜,『冬霁』不敢看,他拒绝了。 所以,陌生人用精简的字句描述他看到的画面:“那男人剃了个寸头,个挺高,挺瘦。” “被监狱磨砺得吧,瞧着郁郁寡欢。他做了什么坏事进去的啊?”同城下单找来的陌生人,非常八卦,『冬霁』不回,他居然还问:“长相不错,是老板你的谁啊?” 『冬霁』潦草地敷衍过去。 陌生人识趣了,他告知蔺楚熙在看守所门口最后的动态:“坐上车了,要我跟吗?” “不,谢谢你。” 『冬霁』将剩下的报酬打给他。 …… 他没有亲眼见到出狱的蔺楚熙,可他知道,蔺楚熙的消瘦、郁郁,都是冬霁造成的。 回忆让冬霁痛苦。 他反反复复地活在那些瞬间里。 贯彻他的大半人生。 …… 餐厅的独立包厢,蔺楚熙提前叮嘱过,服务员无需进来。 这不算是最好的交流地点。 可蔺楚熙并不知道该选什么更隐私的地方:冬霁的家?不行,如果选了那,冬霁一定不会愿意再待下去,他会认为家是个遭遇玷污的地点。 那么,他的家? 更糟糕的选择,蔺楚熙不认为冬霁会觉得他家适合这种交谈,他本就恨他,被他通知到住所,定会疑心他是不是要借机对他做些坏事。 最后,他挑了这家餐厅。 提供见面地点前,蔺楚熙还理智思考一番。 他挑的餐厅口碑不怎么样,味道普通,唯一的优点在于“私密性”。 订餐时,蔺楚熙心想,这个地点以后不来也不亏。 反正这里的菜没什么好吃的。 他不会再有机会来这。在这里留下糟糕的记忆也没事,反正以后他再也不来! 下单,定好位置。 他告知冬霁。 见面,他仓促地、慌乱地开口,自陈罪行,而后,他等待审判,未果,睁眼,与冬霁对视……冬霁大哭起来。 漂亮青年在哭。 他哭得遏制不住,重复说着“对不起”。 这确实是一家私密性极好的餐厅。 服务员们至今没有听到独立包厢内的动静。 蔺楚熙说:“为什么要道歉?” 他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如果你先遇上的是蔺闻惜,你不会经历这些……”这个可能性让蔺楚熙的桃花眼黯淡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哥,蔺闻惜,是个好人。 而他不是。 冬霁的眼泪很热。 当他闪回到上一次任务里的痛苦记忆时,耳边响起着蔺楚熙的话,他低落道:“我知道我不是好人,我为了报复蔺闻惜不择手段,害你加入我和他的争执博弈——” “我是罪魁祸首。” 他听出蔺楚熙的自我厌弃。 重启世界里的,与世界一样身带怪异,拥有着上一次任务记忆的年长者,以为他与他一样重生而来,并开始深信不疑地认定:冬霁恨蔺楚熙。 于是,他正准备为此赎罪。 可这都是错的。 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冬霁』并不是根据蔺楚熙的指令做事。 所有的所有,最初的最初,错误源于系统意外抽取了『冬霁』的灵魂,然后,它决定要隐瞒失职,令他拔苗助长,让他做本该属于大人做的事。 年幼『冬霁』挣扎长大的过程里,只有蔺闻惜、蔺楚熙给过无限的温情。 蔺闻惜的半年。 蔺楚熙的五年。 冬霁不想听蔺楚熙再自责下去,他伸出手,想替他擦眼泪。 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像是他要给蔺楚熙一巴掌。 蔺楚熙本能地退缩,他脸色苍白,而后,他又迎着他的手掌,凑了上来,闭着眼,说:“来吧,打我。” 他准备好迎接火辣辣的巴掌。 没想到,落下的不是疼痛,而是柔软的轻触。 冬霁笨拙地给他擦擦眼泪。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修长,是成年人才有的。 擦掉蔺楚熙淌在脸上的泪水时,青年的呼吸起伏,鼻音很重。 “不打你。” “你没错。我说真的。” 蔺楚熙着急地睁开眼,他有点结巴了,他执拗起来:“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 “我、我让你——”又要来那长篇大论的自罪论,他的桃花眼闪烁水光。 冬霁咽了咽喉咙。 他冷静下来。 他哭得有点厉害,咀嚼痛苦的记忆更叫他头脑发涨。 他想到任务者尉陵告诉他的,这是个“度假世界”,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然而,系统说过的规则:“主神空间、任务者等讯息,不可告知世界主角”“一旦告知,将会导致世界崩塌”的字句,再度闪烁过脑海。 冬霁眼睫颤抖。 他想要说出真相,又怕伤害到这个世界,让蔺楚熙、蔺闻惜没了生存的机会。 一个不合时宜的手机提醒音出现。 冬霁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他看到尉陵的消息,就在他踌躇的那一刻发来:【做你想做的,说你想说的,不必担心后果。】 他的委屈在看到任务者尉陵发来的消息时升到最高点。 再抬头。 冬霁颤着嘴唇,他深深呼吸,然后,露出一个笑,虎牙尖尖。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后半句,说得并不真心,只是,为了不让一根筋的蔺楚熙执着于想要赎罪,冬霁还是说出口,将罪推到最该死的系统身上,“最开始,是一个非常……” 冬霁真的不太擅长骂人。 他在大脑里挑选着词汇。 “一个很贱,很坏,很恶毒的怪东西,让我从九岁,长成十九岁的模样。” 前因后果,说来齿冷。 “它说,‘冬冬,叔叔和你商量下,一会咱们按照故事书来念台词好不好?’” 这是系统对冬霁最温柔的时刻。 ‘讲对一句台词,给你买一块糖。’ 它给了他糖块。 糖块价格低廉,轻而易举地哄走了『冬霁』的心。他尝着甜蜜的糖块,为此目眩神迷,自此踏入永不回头的绝路。 他亲手斩断了年长者带给他的温情与爱意。 而他们,冬霁深深喜欢的年长者们,在它提供的剧本里,一个是男人历经磨难,经历背叛,磨砺身心,最终宣胜的首富自传;另一个,是前期跳得欢快,后来惨遭心腹背叛,最终落魄,偏偏又格外长寿,将要见证蔺闻惜站在巅峰、永不落败的对照组。 …… 蔺楚熙怔住,他听着冬霁说话,小孩正说着颠覆他世界观的话——不管怎样,虽说现在的冬霁年纪更大了些,他还是比他大很多! 按照上辈子的算法,他比冬霁大了18岁。 因而,他理所应当,理直气壮,能将冬霁当作小孩。 蔺楚熙脑里乱糟糟,想七想八,还不忘看他。 冬霁望他,虽是笑着在说,可蔺楚熙觉得他说得好伤心。 那一双明亮的,圆圆的眼里,有着水光。 “我很笨,对不对?被一块糖果骗到了。”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只要一点点的钱就能买到一大罐的糖果。” 他湿着眼眸,悲不自胜。 “我太笨了。” “可是,冬霁,”蔺楚熙被他说得又想哭了,明明刚才冬霁给他擦了泪,他定下心来,准备认真听小孩说话,不再用哭泣干扰他说的重要的话……但他真的太难过,为冬霁,为不断责怪自己的小孩悲恸,“你那时候才九岁。” “你才九岁。” 为了一颗糖果而完成任务的年幼的冬霁。 无疑是个物质贫瘠、精神匮乏的孩子。 他只是个被贱货诱哄,踏入成人世界的稚童。 他能有什么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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