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火必须烧到梅家头上,否则白忙活这么久。”皇帝说。 “臣工们求情,有些是出于担心,有些则是因为梅阁老在朝多年,友邻遍地。他们不想让外人查,那就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皇帝看过来,檀韫继续说,“尤为李埔一类必须严办,其余的嘛,可以饶他们死罪,前提是必须得把贪的账平了。” 皇帝挑眉,“朕觉着……难补上吧。” “贪钱的用处无非两类,其一自留挥霍,其二向上买通,前者嘛,让他们自己卖房卖地想法子,至于后者,”檀韫笑了笑,“梅阁老桃李满天下,又身居高位,学生门生们必定要登门磕头央求。” 皇帝看着檀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驰兰,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您总是夸我,怎么不夸自个儿呢?像此次的查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要紧的就是上头的态度。”檀韫说,“您若不想查,下头的人跑断腿、掉脑袋都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知道,我也不要一滩清水,那样和一滩浑水没有区别。底下的人平日贪点小钱,倒也无妨,毕竟往上往下都得疏通,但尤为李埔等人连赈银税银都敢拿,这不是无奈为生计,而是心比天高了,欺民愚君,上下不仁,我容不得他们。”皇帝俯身嗅一株海棠,眉眼恹恹,“我只是看不透母后。我如今已经做了皇帝,对她多番忍让,她还要怎样?国家治理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她难不成真替我那小侄子惦记着皇位吗?” 就是多番忍让,太后才敢得寸进尺。檀韫微微眯眼,再一息已然恢复寻常脸色,说:“办了梅家,太后根基全无。” 人嘛,骨头就那么硬,一棍子下去,折了,也就爬不起来了。 他见皇帝神情不虞,不禁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说:“秋天了,英国公府也要来人了,不知道这次是谁来。” 说起这个,皇帝心情明朗了些,说:“前些时候收着信了,两爷子都来。” 在御花园散了心,檀韫陪皇帝回到乾和宫,尚柳来奉上一杯茶。皇帝喝过,说:“果然栗香浓郁,回口甘醇,拿一罐儿回去煮牛乳喝。” 檀韫正在香炉前点香,闻言说不要,“七月了,奴婢爱喝桂花茶味儿的。” 对皇帝说不要,落絮听见皇帝笑了一声,半点不怪罪,还说:“嗯,正好,东边儿那几棵桂花树开得好,找人摘花去。” 檀韫“诶”了一声,跟只猫似的在殿内走着,这边瞧瞧,那边嗅嗅,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地方。走到盘龙柱前那只玉壶春瓶边上时,他瞧见了垂眼低眉的落絮,皇帝见状笑了一声,说:“底下人都说落絮跟你有三分像,你瞧瞧呢。” 薛萦闻言往那边瞧了一眼,檀韫果真认真打量了落絮一番,也不答话,转头就问陛下:“您说呢?” 皇帝笑意更盛,“朕不说。” “那奴婢也不说。”檀韫将手中的掸子交给一个近处的御前牌子,温声细语地说,“让他们来奴婢跟前说。” 皇帝点着茶杯,逗趣儿道:“哟,朕瞧着没人敢。” “奴婢又不是戴公公,脾气这般好,他们有什么不敢?”檀韫说话间已经走到榻前,伸手按住皇帝的肩膀,笑着问他,“您觉得奴婢脾气不好呀?” “边儿去!你这语气简直渗得慌。”皇帝把檀韫推到一边儿坐着,见他眼尾斜拉着,又把人提溜到身前,“行了,小千岁,别挑着个眼儿了,过来把剩下的折子批了。” 殿内的人听到这个称呼,心头皆是一惊。 檀韫“哦”了一声,换了个位置忙活起来。 皇帝让其他人都退下去,吩咐人给他上杯茶,又说:“让膳房备些小玩意儿过来,”他单臂撑着桌案,仔细地瞧了瞧身边的人,“朕瞧着还是瘦了些。” “胖啦胖啦。”檀韫转头展示自己的脸,“您仔细瞅瞅。” 皇帝仔细瞅了瞅,薛萦在旁边笑呵呵地说:“您这心思就像当爹娘的,孩子出了趟门,回来怎么瞧都像是瘦了些。” 皇帝捏了捏檀韫的下巴,说:“本就苦夏,还在外头,你能吃好?可别过段时间突然就瘦半圈儿下来。” 檀韫一愣,想起这一路每天确实都是吃好喝好的。 “吃好啦。”他说,“世子爷在前头引路,总能知道些好吃的地儿。”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皇帝说。 檀韫想了想,说:“世子就像臭豆腐,许多人闻之退避三舍,喜欢的人才知道他芯子里的香味儿。” 这个比方……皇帝恰巧就是个不喜欢吃臭豆腐的。他不禁想起有一回檀韫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的臭豆腐味儿,那天乾和宫都是这个味儿! 皇帝拧眉说:“下次再敢在外头吃美了,带着股臭豆腐味儿回来,朕就把你塞豆腐箱里去。” 檀韫还有些不服气,小声说:“臭豆腐就是香,您自个儿不……哎呀,别捏耳朵,不说了不说了。” 薛萦笑呵呵地出去了,看见阶上的落絮,对方也瞧见他,轻步走过来,很忐忑的样子,“薛公公,奴婢是不是得罪檀监事了?” “这话怎么说?”薛萦说。 落絮抿唇,说:“方才陛下问檀监事奴婢与他像不像,奴婢瞧檀监事的反应……” “可别多心。”薛萦瞧着他,“陛下与檀监事亲近,平日总爱玩笑,檀监事就算是不高兴,也只会在玩笑的人面前撂蹄子。” 落絮不太明白,说:“可那是陛下啊。” “人和人总归是不同的。”薛萦意有所指,“你方才没听见?檀监事,那是小千岁啊。” “小千岁?”太后摔了瓷杯,冷笑道,“这是要把檀韫捧到天上去了!来人,哀家有事要与檀监事说,请他来一趟。” 外头的宫人应声而去,很快又回来了,回禀道:“回太后,檀监事现下不在宫中。” “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来?”太后说。 “是不在。”宫人说,“御前牌子说早些时候檀监事出宫去玩牌了。” 太后笑了,“当值的时候出去玩牌?” “是长公主殿下问安后把人请走的,据说凑局的有傅世子和傅二公子。”宫人回答。 这几个人凑一桌打牌?太后宫眉微蹙,说:“叫人出宫去瞧瞧。”
第39章 雪拥檐 “驰兰今儿可是大杀四方了。”长公主瞧了眼账本, 檀韫简直是大赢家,她今儿输得最惨烈,一溜子红账。她偏头觑向打呵欠的傅濯枝, “傅鹤宵, 你一直给驰兰喂牌,你俩是不是私下结盟了, 来了个暗渡陈仓?” 傅濯枝懒声讽刺道:“脑子白长啦?我给他喂牌的那几局,你不是也捡着好处了?不信的话就把那几局抹了,人家照样赢得精彩,你倒是要多添点钱出来。真真儿是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 长公主“呸”了一声, 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人性的小畜生, 你给我等着!” 姐弟俩互相讽刺辱骂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戏码了,为着不让两人第十八次起身打架以至于牌桌乱晃,檀韫温和地劝道:“我只是运气好, 大家今儿玩得痛快就好。蝶斋这几日出了一款红玉簪叫‘金炉焰’,仿的是石榴花的样式……是观。” 是观从门外进来, 将一只木匣呈到长公主面前, 恭敬道:“殿下, 您请过目。” “还有礼呀?”长公主惊喜道。 是观打开盒盖子,里头的石榴花长簪映入眼帘,翠枝红花,栩栩如生,艳丽夺人。长公主一眼就相中了,拿起长簪往头上比画, 一旁的女官连忙取了妆镜给她,连连夸好。 “这长簪虽美, 但太过艳丽,花朵又大,寻常压不住,是以许多人都在观望。我出宫的时候路过蝶斋,一眼就瞧见了它,觉得公主应当喜欢,便买了下来。”檀韫看着长公主,“请公主看在它的份儿上,莫与我计较,好不好?” 长公主哪里会真的计较输的那点钱,都是说着玩儿罢了,不过檀韫此人真叫人喜欢得紧。她收了长簪,顺坡打滚,佯装高傲地说:“好吧,姑且饶你们一回,下次看我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 傅濯枝的目光从那支红的晃眼睛的长簪上挪开,从嗓子眼酸透了肠子,五脏六腑都不痛快,闻言嗤道:“梦里想想就行,说出来,难免让人笑话了。” 长公主被这小畜生气得冒烟,拍桌道:“傅鹤宵!” “我说檀监事,”傅濯枝才不搭理她,只顾着转头盯着右手位的檀韫,似笑非笑,“你只给她买,不给我们买,这是个什么理儿啊?” 傅山游温和地说:“我倒不介意。” “那我连同他的那份儿一起介意了。”傅濯枝半点不介意把自己变作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仍旧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檀监事向我解释就好。” 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发难,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趁着长公主站出来与傅濯枝理论的空隙,偷偷伸手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傅濯枝的袖子。正噼里啪啦迎战长公主的人嘴巴一僵,猛地看了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还瞪驰兰?”长公主骂道,“不许瞪他!” 傅濯枝勉强稳住自己,不耐烦地说,“你懂个屁,谁瞪他了?你眼瞎就找御医给你治,别耽搁病情。” “粗俗。”长公主嫌弃地扇扇面前的风,“这桌子上就属你最粗俗。” 傅濯枝冷漠地说:“那你走远点儿,别来蹭边儿。”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正欲再次反击,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她宫眉微蹙,一旁的女官走到不远处的窗边开窗瞧了瞧,回头禀报道:“是梅阁老被一群人围住了。” 又叫了人下去望风,过了会儿回来,原是梅阁老与宋阁老在二楼喝茶,出门的时候梅阁老被一群官员围住,求他想法子救命。 长公主纳闷道:“这些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堵人?” “好像说是梅府一直闭门不见客,这些人没法子,只能出此下策。”女官说,“眼看着乌纱帽都要丢了,还顾得上面子么?” “平日贪不该贪的东西时怎么没想着以后啊?”长公主抿了口茶,笑眯眯地说,“梅阁老门生多,现下有得愁了。” 虽说有师生之谊,但那些门生寻常是不敢做这种事的,除非有人打头阵,又有人煽风点火,引诱他们往这条道路上去。傅山游心如明镜,“瞧”了眼檀韫所在的位置,被傅濯枝伸手拍了下脑门。 “……”傅山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不再“瞧”了。 长公主要起身去东圊,让人把做好的玉露团端上来,她一走,傅山游也寻了个借口,短暂地离开了。傅一声见状把是观拖了出去,抬脚踹上了门。 底下的吵嚷逐渐远去,傅濯枝靠在背窗的椅背上,没有说话。 檀韫微微倾身过去,说:“生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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