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回京后,太上皇已然避居范阳,朝中新君尚幼,摄政王虽才识过人,手段到底不比太上皇老辣。如此天时人和之机,恭顺王却不发难,众人都只当他逍遥多年,又因身子孱弱,早对帝位无觊觎之心。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在太上皇再度掌权的时机,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忽然间重提旧事。 饶是群臣震惊不已,此刻也不得不赞一句恭顺王真乃大勇之人也。 朝臣尚且有心思看热闹,谢杨的神情却难看至极。 他久经世事,自以为万事皆在掌握,却独独没有料到,素来韬光养晦的谢祁,这回居然如此冲动大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众逼问一举,看似鲁莽,实则着实是高招。 这些年来,他高居庙堂,表面上看驱使朝臣坐拥四海好不风光,可这一路到底有多如履薄冰,只有他自己知道。 朝臣心思各异,蒙受先皇余荫之人不在少数,期盼着先皇之子能够重续正统之人亦屡见不鲜。 他竭力地效仿先皇仁政,妄图取而代之,但他却连谢祁年幼让位的仁德也越不过。 十数年来,他汲汲营营,几次三番地在暗中下手,可谢祁总能化险为夷。斩草却无法除根,后果就是如今这等局面。 当年的稚童在高台之下长身玉立,即便要仰视他,周身的风姿也出众逼人,分毫不见弱态。 这就是嫡脉正统。 是他竭尽全力也迈不过去的坎儿。 谢杨居高临下,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神沉沉。 谢祁负手而立,盈盈带笑:“当年叔父之诺言犹在耳,群臣百姓皆可见证,如今叔父不语,莫非是打算背信弃义?” 当众重提旧诺,本就已经将他放在火架上,不得不回应。一句“背信弃义”砸下,步步紧逼,更是让他没有分毫回避的余地。 谢杨迅速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道:“朕一言九鼎,当年之诺,自然作数。”顿了顿,望着谢祁,面有为难,“只是祁儿多年来重症缠身,朕虽有心归还皇位,却恐祁儿难以胜任,反倒加重病情。如此,不仅有负先皇所托,更是对百姓不义。” “叔父大可放心。”谢祁言笑晏晏,张开手臂道,“侄儿到底是天家子孙,得先祖庇佑,如今已然沉疴除尽,康健无虞矣。” “果真如此?”谢杨似乎激动不已,忙起身道。 谢祁似笑非笑:“当然,侄儿岂会拿这等事玩笑?” “既是大安,想必皇兄在天有灵,亦能瞑目矣——” “叔父错了。”谢祁笑着打断他,纠正道,“父皇在世时,对侄儿寄予厚望。侄儿一日不能承继父皇的功业,父皇安能瞑目?” 谢杨笑意一僵。 群臣齐齐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半晌,谢杨强自笑道:“祁儿说的是。只是病症一事万万不能小觑,这段时日朕会命太医去你府上看诊,若祁儿当真无碍,朕亦会践诺。” “有叔父这句话,侄儿就放心了。”谢祁笑吟吟地道,“只是这太医嘛……” “怎么?莫非祁儿不愿让太医前去给你诊脉?” “非也。”谢祁摇摇头,话音一转道,“侄儿是想告诉叔父,记得提醒太医去摄政王府,免得劳太医奔波到恭顺王府却扑了空,那就是侄儿的不是了。” 谢杨一顿:“摄政王府?” “自然。”谢祁颔首一笑,“侄儿早些时日便搬去了摄政王府长住,叔父久不在京,想必不知。” “祁儿怎么会搬去摄政王府?”谢杨思绪飞速闪过,微眯起眼。 “叔父糊涂了?”谢祁笑盈盈地反问,“不是叔父未雨绸缪,担心将帝位物归原主以后侄儿不能胜任,特意命摄政王教导侄儿理政?” 谢杨一噎,明明知道谢祁是在胡说八道,偏偏不能否认。 “叔父果然年迈,连这等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祁兀自感叹道,“说起来,摄政王不愧是叔父千挑万选择中的慧子,不但智识过人,教导侄儿也是极为尽心尽力,叫侄儿分外钦佩。自打他被叔父召进宫中,侄儿已经好几日未曾见他,也不知,他眼下是何情形。” “祁儿放心,有王圣手亲自照看,怀允好得很!”谢杨咬牙切齿。 “叔父想来一言九鼎,有叔父保证,侄儿便能宽心了。”谢祁似模似样地朝他拱了拱手,声音和煦道,“毕竟侄儿还指望着摄政王日后能继续为侄儿分忧,知他无碍,侄儿便能在府中安心候着老师归来了。” “时辰不早了,如此便都散了吧。”说完,谢杨率先拂袖离开。 宫人会意高呼:“退朝——” 小皇帝眼巴巴地看着谢祁,此等情形,也只能被云青带着离开。 除谢祁外,朝臣跪地山呼,随即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朝臣中有看热闹的,自然就有感怀万千的。 谢祁还没走出金銮殿,有些老臣就已经凑上前来恭贺他身子痊愈。 谢祁来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形,是以颇有耐心地一一打发。几番耽搁,他反而成了最后踏出殿门的人。 等走下金銮殿外的石阶,立时听到细细的一声:“无衣哥哥。” 谢祁循着声音望去,在石阶旁边的角落里见到了小皇帝的身影。他笑着走上前抱起他,问:“陛下怎么在这儿等着?” “云青带我过来的。”小皇帝小声解释,抱着他的脖子,委屈道,“父皇说小王叔生病了,不让我见他,无衣哥哥也不来,我好想你们……” 谢祁笑着哄他:“陛下是皇帝,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被旁的人看到,可是要笑话你的。” “我只是跟无衣哥哥哭,别人又看不到。”小皇帝吸了吸鼻子,头一歪,埋在谢祁的颈间,将脸上的泪痕一股脑儿藏了去。 谢祁也不嫌弃,只失笑道:“陛下可不兴耍赖。” “就耍赖。”小皇帝理直气壮,顿了顿,瓮声瓮气地喊,“无衣哥哥,小王叔的病什么时候可以痊愈啊?” 谢祁的笑容缓下来,慢声道:“别着急,会好的。” 小皇帝似懂非懂,却也没再追问。 谢祁抱着他哄了会儿,瞥见不远处面露急色的云青,温声商量道:“不早了,让云青带陛下回养心殿罢?” “无衣哥哥不能送我吗?”小皇帝眼巴巴地望着他,“父皇没有住在养……” “别多想。”谢祁打断他,轻轻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这段时日我有些忙,不能常来宫里看望你。陛下就好生在宫里听太傅讲学,乖乖做课业。” “我知道啦。”小皇帝乖乖点头。 “那我叫云青过来?” “嗯。”小皇帝点头,在云青走近前,又凑在谢祁耳边悄声道,“无衣哥哥别怕,我会让太医好好给小王叔看病的。”顿了顿,又道,“如果父皇不让你当皇帝,等他离开盛京,我让你当!” 谢祁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皇帝或许知道他与谢杨失和,但到底年纪小,心性单纯,只当今天种种是他意在皇位,所以才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句保证。 可他却不知,谢杨不会再离开盛京了。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不论是谢杨,还是他,今天之后,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 康安今日陪同谢祁来皇宫,目送他进宫以后,一直等在宫门处。 到了下朝的时辰,群臣鱼贯而出,可仍不见自家王爷的身影。眼看着时间匆匆流逝,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正琢磨着去打探打探情况,一抬眼,终于见到姗姗回迟自家王爷。 康安忙迎上去,低声问:“王爷怎的出来的这般迟?可是今日之事出了差错?” “很顺利。”谢祁轻描淡写道,“出来时碰见陛下,留了会儿。” 康安松了口气,护送谢祁坐上马车,等马车徐徐驶进闹市,才心有余悸道:“王爷此举虽能让太上皇无暇顾及摄政王,可着实冒险,万一太上皇——” “所以本王才要在金銮殿上当众质问。”谢祁闭目养神,语气缓缓地给康安解惑,“谢杨心计毒辣,却太过看重声名。十几年前,他就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才会说下那句‘归还皇位’的承诺,也让本王有机可乘。他被声名所累,绝不会在迟暮之年,让他苦心维护多年的声名断送在本王手里。” 这话一出,康安面上的担忧愈发浓重:“可太上皇允诺归还给王爷皇位之后,从未放弃过暗害王爷。” “所以啊,”谢祁语气悠悠,“这段时日,让底下的人都警醒些。” 康安:“……” * 勤政殿。 谢杨疾步走进殿内,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面上通红,一进殿就狠狠砸了博古架上做工精良的青莲瓷瓶。 侯在殿内的宫人战战兢兢地退下。 不多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殿内,在谢杨身前跪下。 谢杨沉怒不已,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杀意,狠声道:“谢祁不能再留,你去,带着能激发他体内毒性的药,这次定要斩草除根!” 顿了顿,垂眸俯视着单膝跪地的人,警告道:“不要再让朕失望了,承光。”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情人节快乐!
第106章 行刺 先皇太子病愈,在金銮殿当众询问归还皇位一事,不仅在朝臣间掀起轩然大波,消息不胫而走,就连市井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当年先皇太子因生父驾崩,因年弱无力,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给叔父。叔父百般推辞,虽说最终还是承继大统,但践祚当日,为昭显其并无鸠占鹊巢之心,特下明旨,承诺在先皇太子及冠病愈后,便将皇位物归原主。 这桩“叔慈侄孝”的事迹至今仍在民间誉作美谈,广为流传。 百姓或许不关心谁当皇帝,更不清楚朝堂间的暗流涌动,但他们都有着大同小异的朴素观念: 既承诺了要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归还,那便不能言而无信。 消息最初传扬开来的时候,百姓不约而同地想着,既然太上皇早先便承诺了要归还皇位,如今先皇太子病愈,又有智识过人的摄政王亲自教导,那他重登皇位便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当将近一月的时间过去,这桩事仍没有下文时,百姓渐渐觉出不对之处了。 十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亦算不得长。当年亲身经历过这桩“禅位”之事的百姓大多都健在,稍一回忆,再三三两两的闲谈一二,便能将许多往事拼凑得七七八八。 太上皇年轻时,素来有逍遥恬淡的美名。可就是这样一个遍游四境、行踪不定的人,却能在先皇骤然去世时,分毫不差地出现在盛京为其料理后事,又十分巧合地碰上本该登基的先皇太子染病主动逊位,再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皇,怎么看,都幸运得有些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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