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单只有一桩尚且可以用“巧合”二字解释,可当“巧合”多了,难免就引人怀疑。 有人猜测,太上皇当年所谓归还皇位的承诺,只是信口胡诌,压根儿没准备兑现;也有人猜测,太上皇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淡泊名利、不慕权势;更有甚者,怀疑起当年的种种巧合都是太上皇故意而为…… 一时之间,关于此事的讨论甚嚣尘上,屡禁不止。 甚至于,预测太上皇打算何时兑现承诺反而成了盛京民间的一股风潮,引得百姓翘首张望,齐齐等着下文。 这股浪潮从盛京涌向四面八方,不仅没有止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就连骆修文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略有耳闻。 起初他以为是谢王爷为了向太上皇施压,刻意造势,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当马车行在长街上,又有相关的言论传进耳中时,骆修文觑了眼倚着车厢壁闲适翻书的人,终于没忍住出声感慨,叹王爷此计果然妙极。 毕竟如今民心所向,纵然太上皇有心置之不理,在民声鼎沸的形势下,也不得不回应。 除非他再也不想要任何的好声名。 谢祁慢条斯理地翻了页书,轻描淡写地道:“这桩事本王并未干涉。” 骆修文愣了下。 一旁的康安笑着解释:“骆公子误会了。市井间热火朝天的议论皆是百姓自发传扬,王爷并未命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骆修文闻言微讶:“单只是百姓口口相传,居然能有如此声浪?” “人嘛,谁还不爱凑个热闹。”康安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半掩着嘴,神秘兮兮地道,“况且,王爷打小名声就好,病了多年,百姓都怜着他呢。” 经他一提点,骆修文便瞬间了然。 人的性情复杂难解,偏偏“怜弱”是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一面。 谢王爷少孤失怙恃,又染病多年,几次从鬼门关前走过,百姓本就对其颇为爱怜。再加上他仰承先皇仁政的余荫在先,又有逊位大义在后,多年来洁身自好,从未有过行差踏错之举,百姓怎会不下意识偏向于他? 而太上皇堂而皇之的毁诺之举,更是让百姓对谢王爷的怜惜增至巅峰。 市井间的热烈讨论,何尝不是另一种声援。 倘若有官员在苗头刚起时就出手镇压,就不会变成眼下这种局面。偏偏负责此事的禁军和大理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这股声浪演变成如今这副群情激愤的情势,倒也在情理之中。 骆修文慢慢捋顺思绪,神思还未清明,康安骤然间紧张高呼:“王爷小心——!” 喧嚣中似乎传来羽箭破空之声。 他还未回过神,猛然间就被人扣着肩膀摁下来。尖锐的箭镞险险擦过他的耳侧没入车厢壁,耳畔只余羽箭铮鸣之声。 骆修文死里逃生,额上生生冒了层冷汗。 马车尚未驶出长街,光天化日之下骤然生变,周遭的百姓无不惊恐逃窜,骏马嘶鸣,摊位四倒,原本井然有序的长街眨眼间就乱作一团。 行刺之人一箭未中,挽弓拉箭,更多泛着寒光的冷箭朝马车袭来。 马匹受惊失控,疯了似的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跳。”谢祁冷静出声,松开手,率先借力跳下马车。 回过神的骆修文和康安紧随其后,不待站稳,扎满羽箭的马车就已奔出视线。 “王爷!”康安踉跄着挤过去。 谢祁身姿颀长,站在慌乱的人群中,显得分外镇定:“本王无碍。” 他说着,抬眼望向三丈开外已经和人缠斗在一起的行刺之人。那人穿得寻常,面上覆了层普通至极的面具,遮住泰半容颜。 康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有余悸道:“幸好子平来得及时。” 街上喧闹不止,好在行刺之人已经被韩子平率人缠住,段广阳亦亲率禁军及时前来安抚百姓。 谢祁只看了片刻便敛回视线,沉声道:“先回府。” * 长街距摄政王府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不知所踪,此处风波尚未平息,更是无马可乘,三人只得步行回府。 他们虽走得不慢,可到底比不上乘马疾行。刚到正厅,韩子平便带着浑身被捆缚的刺客前来复命:“王爷。” 谢祁应了声,不紧不慢地轻啜口茶,才起身缓缓走近被迫瘫软在地的刺客。 他抬手抽出韩子平手中的长剑,剑刃锋利,不断逼近刺客的颈间。 刺客似乎并不意外,在捆缚中用力挺直身子,引颈就戮一般闭上眼。 “你以为本王会杀你?”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锋利的剑刃上移,贴在他的耳侧。紧接着,手腕一转,挑断耳边的丝线。 下一瞬,紧紧覆在面上的面具再无支撑,倏地掉落,面具之下的真容终于露出水面。 “范承光?!”康安惊讶出声,满脸的不敢置信。 向来稳重的韩子平亦面露讶然。 谢祁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半晌,缓缓道:“范承光在端州时已经命丧本王之手,你又是谁?” 刺客眸中飞快划过一抹愤恨,绷着嘴缄口不言。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骆修文,在这时忽然出声:“我见过你。” 正厅中的视线齐齐移过去。 骆修文笃定道:“洪曦十三年,你去过江楚。” 洪曦十三年,正是江楚瘟疫横行之时。 谢祁垂眸打量着眼前的“范承光”,手中的剑刃从他的侧脸划过。半晌,语调平静道:“你们是双胎。” 范承光早已亡在端州,他和韩子平都亲自确认过,绝不可能有差错。眼前这人面上并无其他面具,又和已经亡故的范承光长相一般无二,除了双胎,谢祁不做他想。 “你倒是比你的兄弟沉稳些,他临死前,可没有你这般默不吭声。”谢祁回忆似的出声。 “范承光”仍是沉默,可周身的气息却是一变,呼吸声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 谢祁恍若未闻,依旧云淡风轻地说着:“你不开口也无妨,到这个地步,你的主子已然黔驴技穷,也不枉本王以身作饵,冒险诱你现身。你放心,待除去你的主子,本王会亲自送你赴黄泉,也不算辱没了你们主仆三人的恩义。” “范承光”低低一笑,哑声道:“我记性素差,许多事已经忘了十之八九。恭顺王纵是昼夜审问,也只是白费功夫。”顿了顿,话音一转,道,“不过有一桩事我记得还算清楚,倒是可以向王爷透露一二。” 他浑身被缚,只有脖颈尚能移动。如今他抬首,对上谢祁的视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太上皇三月间在范阳养病的时候,摄政王可还安好?” “你也要拿摄政王来威胁本王?”谢祁面上的温和笑意顿敛。 “范承光”或许听出了言外之意,或许压根儿就没入耳,只自顾自道:“想来那时间摄政王的身子应当也不大安。毕竟太上皇都已经病得卧床不起,摄政王又怎会幸免于难呢……” 谢祁心口猛然一紧,声音也冷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恭顺王身侧既有江楚疫事中的幸存之人,又擒了冯章,难道他们都没有告诉王爷?”他的视线滑过骆修文,最终落在神情冷凝的谢祁面上。 仿佛压抑了许久终于可以一解心中愤恨,他眼中凶光毕现,死死盯着谢祁,阴狠着声音,一字一字道:“当年江楚之事,名为瘟疫,实则是蛊虫失控。同命同源的蛊虫,母蛊既亡,子蛊亦不能独活。” “太上皇就在勤政殿,恭顺王有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手刃叔父——”他顿了顿,声音讽刺,“可你敢吗?” * 与此同时,长街动乱一事终于摆到谢杨的案头。 前来禀告之人匍匐跪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月前太上皇便下了诛杀恭顺王的令,可这段时日,恭顺王始终窝在摄政王府闭门不出,就连太医前去奉命看诊,也只能独身进去。 府卫到处都是,摄政王府辖制得如铁桶一般,他们压根儿寻不到时机。 偏偏太上皇愈发急切,耐心几乎要耗尽。 范大人走投无路之下,明知今日恭顺王出府定有陷阱,也不得不抓住这个时机以身犯险。 若是赌赢最好不过,偏偏击杀不成反被擒。 想也知道,太上皇如今定然盛怒不已。 禀告之人紧张地跪伏在地。 谢杨死命捏住奏报,朝下狠狠一摔:“一群废物!” “太上皇息怒。” “一个月的时间,你们要什么朕给什么,结果却连区区一个谢祁都除不掉,反而让朕自断一臂。你们说,朕养你们何用?!”谢杨火冒三丈,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又顺手拿起手边的瓷杯“欻”地扔出去,狠声道,“斩草不尽,后患无穷。若早知如此,朕当初便不该心慈手软,留他性命——谁!” 殿中的宫人早被屏退,丁点儿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谢杨即便怒极,也警惕十足,一听到动静,当即就察觉。 跪在地上的下属眼明手快地起身去擒,却在看清那人的相貌时猛然一愣:“陛、陛下?” 谢杨闻声也一惊。 小皇帝愣怔着呆立在原地,见到谢杨喊着“昭儿”走近,忽然一颤,双眼圆睁,惊恐着后退,转身就要跑。 下属忙在谢杨的示意下控制住他。 “昭儿什么时候过来的?”谢杨蹲在小皇帝身前,从下属手中接过小皇帝,按着他的双肩,努力和颜悦色道,“是不是父皇吓着你了?昭儿莫怕……” “我要小王叔,要无衣哥哥,你走开……”小皇帝惊恐地失声尖叫。 “昭儿乖。”谢杨苦口婆心地温声安抚。 小皇帝却始终挣扎不已,身上的疼并着方才的震惊齐齐涌入脑海,小皇帝终于崩溃大哭:“你要杀无衣哥哥,我听见了。小王叔,我要去告诉小王叔,松手……” 小皇帝哭闹不已,即便是泪眼朦胧,谢杨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眸中的害怕。 害怕? 他的亲生孩儿害怕他? 谢杨倍感讽刺,仿佛被这抹视线刺痛,忽地用力,高声喝道:“是,朕是要杀他,朕是要杀你的无衣哥哥。可那又如何?如若不除去他这个嫡脉正统,你安能在皇位上高枕无忧?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为了你能在朕去后再无后顾之忧!你是朕的孩子,怎么能不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我不要当皇帝,我要无衣哥哥,我要小王叔……”小皇帝泪眼迷蒙地哭嚎。 谢杨掐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目眦欲裂:“你怎么可以不当皇帝?朕的半生荣耀,亡后声誉全系在你一人之手。你若不当皇帝,谁来为朕定谥号,谁又来维护朕的身后名?你难道要把这些都拱手交到谢祁手中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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