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忖思,道:“既如此,姑且一试。” 只是,时下他腿脚有伤,行动不便,要想悄无声息潜进洪光寺附近和连曦夫人接触,恐有难度。 寇广陵道:“秀莽幽州出身,少时就习武,是尚书台里武艺最厉害的人,且让他随你左右,助你行事。” 唐青望向一旁的李秀莽:“劳烦尚书郎了。” 寇广陵道:“届时,唐侍郎穿上一身仙风道骨的衣束,本就气度非凡,往那一站,端地九天谪仙。连曦夫人这般信奉神明,侍郎见机行事,加以引导,定能令她开口说话。” 苏少游道:“大人所言有理。” 商议好对策,时辰已然不早。 ** 唐青散值后走出尚书台大门,他腿脚不便,步行缓慢,走一段距离就需停下适应适应。 转过一尊石狮,遇见韩擒。 韩擒扶他:“可还好。” 唐青道:“能慢慢行走了。” 对于特意出现过来接自己的男人,他已能自如面对和……接受。 虽然腿脚能动,但目前行动总归受限着,唐青慢走片刻,在韩擒的提议下,默默让对方背起自己。 日色早已西沉,宫道两侧连着一盏接一盏的宫灯。落在地面的影子拖长了彼此交叠,唐青与韩擒起初未叙闲话,默契地保持安静。 渐渐地,韩擒觉察出唐青气息有异,便问:“先生,可是身子不适。” 又道:“这阵子累着了吧。” 尚书台忙得不可开交,饶是韩擒,都略有所闻。 唐青轻轻打了个呵欠,温暖如兰的气息像羽毛拂在韩擒耳廓之后。 他轻轻叹息:“是比较累,过完这阵,待尘埃落定,应当可以休息一些日子。” 距离潇湘殿还有段路程,韩擒动了动略微发烫的耳根,低声道:“若累了,先靠会儿歇息,到了地方我叫你。” 他们的声音很轻,不靠近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唐青勉强睁大朦胧的双眼,道:“不必,只这段路很快就到了。” 话虽如此,气息却愈发平缓。 韩擒顿了顿,僵在原地稍息。 背后的人终归还是太疲倦,温暖细腻的脸庞完全靠在他肩侧,环在脖颈的胳膊微微松开,韩擒目光沉定,背得更稳,带着人一路走回潇湘殿。 * 兰香在殿门外徘徊,准备去接先生时,恰好看见大统领把人背了过来。 她凑上前,韩擒低声:“他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备些清粥随时温着,若夜里觉醒,叫他喝些。” 兰香:“好的统领。” 韩擒将唐青轻缓放回床榻,注视温和恬静的睡颜,窥见那道眉心极轻地蹙着,想以指腹替他抚平。 刚抬臂膀,又恐自己手太粗糙碰疼了对方,竟叫韩擒无端地感到不知所措,胸膛内充盈着陌生而不可思议的柔情。 韩擒勉强抽离目光,朝兰香微微示意,抬步离去。 兰香送韩擒走远,待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间,方才喃喃。 “大统领……是不是很喜欢咱家先生啊。” (下) ** 十五当日,唐青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准备。 寇广陵替他找来一套道士服,对襟直领的青色羽衣,配以绣制云霞花纹的霞帔。 他将霞帔披于肩上,漆黑如墨的绸发以金缕冠束起,气质渺渺,超逸绝尘,仿如仙人下凡。 为唐青打理头发的兰香禁不住打量铜镜里的人,仰天叹道:“先生,莫说旁人,就连兰香,纵使日日对着先生,此刻都以为面前坐了位活神仙。” 唐青莞尔:“能唬住人就行。” 兰香笑呵呵的:“定能如先生所愿。” 着装完毕,李秀莽前来接他去往已经布置妥当的道观。 甫一相见,李秀莽明显怔住。 唐青忍俊不禁,玩笑开口:“这位大人,可是找本道算卦?” 李秀莽似乎不知如何应话,唐青见好就收,唇边笑意隐去,停了这份打趣。 ** 洪光寺人声鼎沸,寇广陵派去的暗哨已经潜入寺中。 连曦夫人身份特殊,是以都去清过场的宝殿独自上香,而今神智有异,更是不得任何让人打扰。 提早潜伏的暗哨替换了宝殿内的一道熏香,可使连曦夫人在一定时辰内出现昏迷的症状。 连曦夫人如过去每月一般,上了香,在宝殿内忏悔,时辰方过,便由丫鬟扶着离开洪光寺,乘上马车。 今日马车还未驶离太远,忽听丫鬟喊道:“不好了,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昏了过去。” 赶路的车夫迟疑不定,丫鬟怒道:“若夫人有个差池,你们和我的命都赔不起,还不快寻处地方让夫人歇上半刻?” 丫鬟四处张望,指了指前方:“那儿有一座道观,看起来清净,先送夫人过去。” 车夫不敢辩驳,旁边的护卫亦被丫鬟唬住,只能先送夫人去道观歇息一阵。 * 道观内有一名稚嫩的小道童洒扫,丫鬟观周围清净,陈设虽朴素,但胜在整洁。 护卫沿道观检查一圈,未发现可疑之处,遂让丫鬟将半昏迷的夫人扶出马车。 丫鬟朝小道人开口:“我家夫人途中身子不适,想借此地歇脚,可能行个方便?” 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酬谢。” 小道士赧然:“既有需求,院里正好有空出的厢房,钱是不敢收取,还请夫人进里头休息。” 待连曦夫人被丫鬟送入厢房,暗中在道观潜伏的人即刻寻机动手,一把随行的丫鬟和护卫药倒。 ** 连曦夫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时,恍觉周身浮绕层层白茫茫的云雾,犹置天境。 她揉了揉双眼,定睛一望,竟看见身边坐了名仙人。 仙人眉眼含笑,着金缕冠,羽衣圣洁轻盈,散发着温润渺然之气。与其对视,浑身顿生出一种说不出舒适感,仿佛不管身负多大罪恶的人,都能得到净化,想叫她永远沉溺其中。 仙人开口:“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 连曦夫人下意识应:“没有……” 又唤:“仙人……” 唐青道:“在下并非仙人,只是在观内修习的散道。” 他面色温和:“我观夫人似乎长久郁结于心,目色消沉混沌,可是受魇事困扰?今时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机缘,若能把困宥一事宣之出口,对身子可谓有利无害。” 连曦夫人仿佛被此话打开了某种不愿深想的回忆,神情痛苦,面色泛白,摇了摇头。 唐青不做勉强,道:“夫人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他欲起身离开 ,连曦夫人瞧见那抹超脱尘俗的身影将要消失,几番苦挣,忙唤:“道人等等。” 唐青回眸:“夫人。” 连曦夫人紧攥盖在身前的薄薄褥子:“还请道人再多留些时候。” 她目光发茫,恍然中好像随着那些不堪的回忆下沉,永世不得超脱。 唐青重新落座,耐心等她慢慢开口。 连曦夫人道:“我和公冶候成婚十年,夫妻本同心,原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可他……他做的恶行实在太泯灭人性了。我作为连家独女,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只怕无言面对连家的列祖列宗。” 她蓦然垂泪:“我爹名唤连膺,曾为公冶候的挚交兄弟。当时邺朝深陷割据之乱,许多王侯拥兵自固,妄自称帝,但都没有枭雄之风。” “皇上率领三十万骑兵从胡族起势,踏平冀州乱局,直抵兖州,剿灭敌军,将外族连连击退,攻入邺都。公冶候率先拥迎新君,我爹自当追随。之后公冶候被封为昭武大将军,阿爹则为其副将,数次为公冶候在战场前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 “阿爹是一代英雄,若血染沙场,那也是护卫家国的荣耀勋章,死得其所。可……可他当年,连同那些与他一同追随公冶候的部下,死因皆非归于敌手,而为自己人所害!” 连曦夫人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揪着衣襟,似要透不过气。一阵痉挛后,方才艰难地继续开口。 “那年隆冬,邯州大雪。我爹奉命,带领一众部下前往祁阳县驱逐突桀人,苦战整整半月,伤亡惨重,却也让突桀人遭受重创狼狈暂退。” 她惨然一笑:“危机时刻,公冶候非但没有派人支援阿爹,反而亲自下命,绝了的他们后退的道路。我军等不到援救,士气逐渐溃散,阿爹带领残余部众暂时撤离,因无路可退,途中伤势过重死了一批,还有另外一批,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阿爹……便是冻死的……” 连曦夫人满眼热泪:“公冶候收到消息,这才率领一支先锋队前往祁阳,他在途中,命部下将伤亡的将士割去头颅,阿爹与他的兄弟们……全部惨遭毒手,无一人幸免。” “后来公冶候整军待发,击退已经受到重创的突桀人,又将我爹他们的无头尸首混入敌军尸首中充当人头数目,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爹与一等部众的军功……” “祁阳皑雪茫茫,把公冶候的恶行全部掩盖。当年听信公冶侯行恶之人,全部升了官。此事瞒天过海,死无对证,若非前年我无意进入密室,听到他们谈起,决计想不到枕边竟睡着这么一个恶人,丈夫……残害我爹的凶手!” 唐青看连曦夫人快要撑不下去,急忙搀了她一把。 连曦夫人面盈泪珠,喘了喘气息,又道:“许是这些年他在朝中越发的势,胸中狂妄,过去所为,好竟让他毫无避讳起来。是以,让我钻了空子。” “为公冶侯谋事追随他的人,为保自身利益和性命,留下事关当年的证物和密信,防止公冶候反咬他们一口,而我无意获取了那些证物,私藏起来。” “不知几时起公冶候怀疑我开始查他,对我严加看管,为了自保,前年开始,我只能佯装疯癫,他越是避讳的事,让我胡乱虚虚假假的道出,反而降低他的戒心。” 连曦夫人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她隐忍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未做决断时,公冶候嫌她年老色衰,纳了两门妾室,还将其接入将军府内。 连曦夫人育有一双儿女,去年冬,那妾室华氏趁她不备,竟派人将六岁的儿子推入湖中,她儿虽救了回来,却因为高热不退,烧得痴痴傻傻,难有恢复的希望。 儿女是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曦夫人的心彻底溃败,当她摇摆不定不知如何决断时,也就在今日,遇到了眼前的道人。 连曦夫人轻声询问:“道仙,你说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从这无边的地狱中摆脱出来?” 唐青展开一块干净的方帕,待连曦夫人擦干泪水,适才徐徐出声。 “如果夫人愿意相信唐某,便将公冶候过去所犯恶行的罪证交给唐某如何?” 他眉眼温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曦夫人渐渐看怔看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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