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远。” “那这么晚了,你一个孩子也不安全,先歇一会儿,我叫司机回来送你回家。” 韩一兰让谢玦坐下,自己也坐下来,用手机打了个电话。 打完电话,韩一兰问谢玦:“池同学啊,你们班老师说你是班里第一,是吧?” 谢玦“嗯”了一声。 “那可了不得,一中是好学校,年级第一那以后肯定能上好大学。” “……嗯。” “我家小玦性格好,成绩是差了点儿,但是脑瓜子聪明呢,听老师说你主动帮他提成绩,谢谢你呀。” 谢玦又“嗯”了一声。 “小玦有你这样的同桌挺好,孩子他爸成天觉得孩子只顾着玩,这不,他也挺上进的?我就放心了。” 韩一兰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些细纹,整个人像是那种宣传片里没有一点儿棱角的“母亲”形象,对自己儿子的学霸同学更是和和气气的。 谢玦不知道自己妈妈是不是在说场面话,但对一个上门来的儿子同学,似乎也只能说这些。 “我也没帮他多少,您不用这么客气。” “学习好就已经很厉害了,马上高三了,老师都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候,这个时候你和小玦坐一起辅导他,阿姨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 我和我家那口子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也不怕你笑话,我们俩家以前都是在村里做买卖的,后来买卖做到县里,再到市里,一家三代,都没出过大学生。 我家是养猪的,孩子他爹家一开始是倒腾东西的,饲料、花啊树啊,什么都倒腾一点儿,后来又赶上拆迁,这才有点儿钱。” 谢玦知道自己家那点儿事,以前他不耐烦听他妈絮叨这些,现在倒是安静了,嘴里吐出一句“您家不容易”来。 “是不容易,我和孩子他爹刚来市里做生意的时候没少被人骗,吃了不少亏,所以孩子他爹就觉得人得有文化。” “觉得不打不成才?”谢玦问。 韩一兰脸上的笑裂开了一条名为尴尬的“缝隙”,说了两句“也不是”后叹了口气:“我们那个年代,谁家小孩都是被打出来的,我家小玦他爸脾气大,主意正,谁说也没用,让你看笑话了。” 谢玦是心气儿不顺,满腔憋闷和担忧无处安放,自己徘徊反复琢磨了半天,方才发觉他一个高中生在这种事儿上根本无能为力。 就像今天晚自习结束了后无声无息散掉的人,没人通知他,他怎么想不重要,更做不了什么。 公司遇上大事儿,他家遇上大事儿,不是平日里他和谢宝海的吵闹,更不是一两顿绝食抗议再加上几周的冷脸就能不声不吭掀过篇去的。 愤怒的本质是来源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谢玦身上这暂借别人身体的胸膛安放不了这份愤怒,就算他自己的也不行。 他家很缺钱吗?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犯什么险?以前吃过的亏怎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再犯?不能长记性吗?非得把一家子连同他妈的心都悬在刀尖上? 谢玦不知道事情详细的来龙去脉,那也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看的详细“过程”,晚自习最后那点儿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他不知道该怨谁,但情绪会自己找到出口。 他不明白,谢宝海在弄出这档子事儿前就没考虑过家里人吗? 行,他自己是个逆子,考不考虑无所谓,可谢宝海不考虑一下他妈吗?这么多年他妈妈跟着他爸跑到市里来,照顾孩子把家里的事儿打理了这么多年,怎一句辛苦了得? 闷了一天的话谢玦没法对别人说,但怨气藏不住,话顺着自己母亲的话题就往外溜。 但看到韩一兰脸上的表情时谢玦后悔了。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用话塞谁呢这是? 谢家现在这个样子,妈妈还能收拾好心情来招待自己这个“同学”,是为了“谢玦”。 他作为“池翰墨”的身份,口无遮拦地让他妈难堪,该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池同学啊,你别多想,我家不是什么坏人家,这次的事儿也……因为点儿人情,我们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人家,谢玦也是好孩子。” 韩一兰这两句解释的话更让谢玦难受,他胸口像是突然闷在了水里,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 “啊?没事儿的,你说的对,孩子是不能靠打的……”韩一兰见谢玦这么说,连忙摆了摆手。 谢玦捏了捏拳头,指甲磨了一下手心的肉。 “阿姨,我没有冲您的意思,谢玦平时也跟我说过,说您……是位很好的母亲,很会照顾人。” “唉,唉,好,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韩一兰被谢玦这句话说得有些不知怎么回。 妈妈没睡好。 谢玦想,眼睛下面挂着青呢。 他越看,心里那股对谢宝海的不忿就越强。 这算什么事? 一家子跟着他担惊受怕的。 “有句话,您可能不爱听。”他道:“我知道您们这样的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但您说人情,还人情也得讲规矩,守法律。您是个很好的人,要是这回事儿过去了……能劝劝就劝劝。” “诶好,我知道。”韩一兰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同学知道这么多。 但已经知道了,也不能堵住人家的嘴,更何况这个“同学”说的话也是为他们家考虑。 于是她笑了笑,神情却有些无奈:“劝过的,但人家当初是节骨眼上帮了我们的忙,又是同乡一块儿出来的,也没想到这事儿会这么严重。” “同乡也未必是好人,您没听说过,骗子都挑熟人坑么。” “是。”韩一兰又叹了一口气:“这回总能长个记性。” 她苦笑着道:“说就说了,跟你念叨两句,我家也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啥人都帮……你别跟小玦说,他知道了怕是会钻牛角尖。” 韩一兰还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那边传来水壶加热的嗡嗡声。 “……您说。” “当初我家小玦从老人那接回来,市里重点小学的名额抢破头也不好拿,那时候我们也没多少钱,生意上本来就周转不开。 ……是那同乡托了关系帮着找了好多人,还借了我们一笔钱,这才让小玦进去的,宝海念叨了这么多年,唉——这人情怎么说也是还上了。” 韩一兰的话像是一道惊雷,震碎了谢玦所有的话。 过往是一道回旋镖,狠狠扎在了他的眉心。 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脑袋“嗡”地一声。 他在这一刻想——原来是因为自己吗? 谢玦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匆匆“嗯”了一声,丢了句“我先走了”就起身往门外走。 他怕再等一刻,自己的表情就要绷不住了。 草。 谢玦在心里想。 身后传来母亲“诶,司机还没来呢”的话,他摆了摆手,逃也似地离开了客厅,逃出别墅大门。 往外跑。 谢玦不知道自己往外跑了多久,也顾不上关注边上的环境。 他可能出了小区了,也可能就在别墅区里别的岔路里打转。 凭什么,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一直以来的人生都是被人安排的,凭什么谢宝海让他去哪他就得去哪? 承人情是为了他,做错了事是为了他,打他是为了他,干什么都是为了他好? 不甘愿的愧,说不清的恨,还不完的债。 他自己算什么? 算个笑话。
第六十章 谢玦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停下来的时候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 伸手抹了一把脸,手心一片湿润。 旁边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给他递纸巾。 谢玦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追出来的池翰墨。 他把纸巾接过来,胡乱地往脸上一抹。 “你不用安慰我。” “嗯。” “我不是为了这事儿。” “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吧。” “嗯。” 谢玦侧脸瞥了一下这个连说三个“嗯”字的人,嘴上答应的倒是快,脚步没见动。 “……” 他也不管了,顺着路往前走。 夏天的风闷又热,吹在他脸上的泪痕上。 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谢玦忽然自嘲一笑。 “我觉得我像个傻逼。” “嗯?” “跳上跳下的,自以为牛逼轰轰,天不怕地不怕,在人家眼里就像是个跳梁小丑。我觉得我有选择,我能反抗,我能照着自己的意思来,到最后才发现全是人家铺好的路,无论我怎么做,都得承人家这份情。” “……” “是不是做子女的就得百分百听父母的?无论父母做了什么,怎么对孩子,到最后那些付出都能一笔抵消对不住孩子的地方,不……当父母的就没有对不住孩子的地方,对不对?” 谢玦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迷茫来:“都是为了我好,打骂是为了我好,花钱找人是为了我好,我不愿意是我幼稚,是我不成熟,是我还没走上正轨。我最好能乖乖听话,按照他的意思走一条康庄大道,这样才是完美的人生。” 说着,他又笑了笑:“是啊,我算什么,我最牛的丰功伟绩也就是打架了,不过就是一群混混的小打小闹,我也是个混混。人家是公司老板,上下都是好多位数的生意,认识的都是大老板,大企业家,琢磨的都是生意,人脉,眼界比我宽阔得多,我懂什么?” 身后的人拉了他一把:“坐下吧,别走了。” 谢玦就着池翰墨的力道坐在了一边的马路牙子上。 他觉得浑身无力。 这种无力不完全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无力感。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那种……你做了很多事,把自己父亲当做愤怒的目标,想做一些事情证明对方是错的。可用了很多力气后却发现,你全力打出的一拳甚至是人家给做的拳套。 这一拳全打在了棉花上,被卸掉的力道弹回自己身上,连“反击”都找不到目标。 谢玦丧失了目标感,他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你确实不成熟。”池翰墨坐在旁边开了口:“我也不成熟。” 谢玦看了他一眼。 “你父亲做的事情也未必成熟。” 刚才客厅里的话池翰墨也听见了,他知道谢玦为什么是现在这个反应。 池翰墨道:“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这无关年龄。你父亲做了很多事情,他觉得是为了你,你也觉得是为了你。 但你并不认同。” “我不认同有用吗?”谢玦冷哼一声:“人家做了那么多事,为我欠人情,为我斥巨资,是我不识好歹,捧着自己那点儿不甘心放不下来。不是为了我,谢宝海现在也不至于被关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我妈也不用……这么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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