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凉风渐起,虽没了暑日里没个消停的虫鸣,但窗外的枝叶却愈发地繁盛,清风掠过时,能掀出一层层的绿浪般。 沈瑞的院子霸了宅子的整个东南一角,地儿大人稀,到了夜里更是安静,偶有仆役也大都轻手轻脚地,生怕惊着了这小祖宗,再讨出些苦头来,因而一时间那声响更是吵嚷地厉害。 春珰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前不过一尺的地界,半点声响都不出,由着榻上的人烦躁。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昔日吩咐人移栽时百般珍视,这会子因着更漂亮的便要嫌弃,合该他遭这份罪。 枝叶一浪压过一浪,声响便也大了起来,透过没关严实的门窗没个章法地传进屋子中,吵得沈瑞更为心烦意乱。 他头一遭察觉出点有钱人的烦恼来,他甚至琢磨不明白他一个倒霉的替死鬼,究竟是从哪搜罗出来的心思,去替那索命的担忧。 他垂眼瞧着那青瓷果盘里新鲜润泽的梅子,个个儿裹着一层细小的水珠,今夜不吃尽了,明儿就会彻底腐坏。 再捱不到第三日。 汴朝梅子属江东最盛,却也最娇贵,无论是水运还是陆运,待到运到中都时,十成里能剩下二三成便已是侥幸。 沈瑞两指捏起一颗,稍一用力,便表皮破裂,渗出紫红色的汁水,将他指尖都染红了。 他抬眼看向春珂脚前被帕子裹着的那一颗,一般无二的娇嫩,仿佛只能由人捧着,稍一磋磨,便要经受不住。 沈瑞冷着眉眼瞧了半晌,才嗤笑一声,将梅子重新抛回到盘子里去。 那漂亮鬼也是江东来的,倒猜不透他同这梅子哪个更娇气些。 春珂虽不算全明白两人之间的未尽之意,但她向来惜命,一贯是风向稍有不对劲就能察觉出,且先寻个安稳的法子躲避。 这会儿更是使足了劲儿往下埋着头,很不等能穿过胸膛藏起来。 沈瑞一抬眼便瞧见她这般作态,嘲讽似的哼笑了一声,将春珂吓得甚至更抖了抖。 春珰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公子也可买一处小院子,偏远些的,倒也好周全。” 小院子,怎么小的?巴掌大的地方将人拘住了,倒不如真叫他去露宿街头来的更阔落些。 沈瑞这点心思虽滚在喉间没说出口,春珰却在他没应声的片刻功夫内有所会意。 她抬眼半点不避讳地同沈瑞对上目光,合手沉声道:“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进士,公子不当如此上心的。” 她这话半敲半打的,算是越矩犯上,打她一身板子也是应当。 但江寻鹤那点底子,自放榜起便被城中世家掀了个透彻,中都眼下的局瞧着风平浪静,实则人人都不过自保而已。 江寻鹤既然是明帝一手扶持的,便早晚要成为插进世家心脏中的一柄利刃。 沈瑞此刻掺和进去,迟早要惹得一身腥气,洗不净、擦不干。 春珰今日不提点,他日出了岔子,百年再不是一板子便能解决的,祸及家人也不过上位者一言而已。 她们这般与人为奴为仆的,所经受的不过便是这般的命数罢了。 沈瑞的指腹沿着盘子边儿寸寸摩挲过去,却忽而被一点锋利割破了皮肉。 大约是不知何时磕破了边角,底下人却没注意,便装了梅子送上来。 他将手指抽出,垂眼瞧着指腹上逐渐渗出的一小粒血珠,衬在莹白的皮肉上额外打眼。 但到底不比梦境中的满身满眼的血色更叫人惊心。 越是娇嫩可人的物件儿,越是要趁人不备杀人生魂、夺人性命。 他轻笑了一声,将那血珠涂抹在自己的唇齿间,舌尖探出一点,将那丁点的血腥气一一舔舐殆尽。 “去寻一处小院,将周遭一并买下来,派人去盯着,若是出了岔子,便不必活着回来了。” 春珰垂首应承下来:“是,公子放心。” —— 次日一早,沈瑞换了件不打眼的藏蓝色竹纹外袍,发丝尽数扎起,用一根青玉簪子挽住,露出欣长的脖颈。 沈钏海目光从他除了令牌再未悬一物的腰间掠过,又看了看他一身的装扮,皱着眉问道:“你又在外面给老子惹了什么祸?” 沈瑞见他一脸审视的样子,弯起眼睛,有些顽劣地笑起来。 “父亲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见过?” 沈钏海眉间的褶皱又加深了几分,他近几日连轴转地忙,倒真没来得及打听这混账崽子又闹出什么麻烦来。 他的目光带着些责备地从春珰春珂二人身上扫过,主子有了过失却不知劝阻,可见全是蠢奴才的不是。 沈瑞同他隔着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自然是半点不曾忽略他的目光。 沈瑞垂了垂眼,面上的笑意忽而浅淡了几分,他侧了侧头,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语调懒散地说道:“父亲不必为难他们,这几日太平得很。” 沈钏海最是见不惯沈瑞维护他院子里那几个侍女的忤逆样儿,他冷哼一声嘲讽道:“没惹祸你会穿成这样?平日里穿金戴银的,今日倒好似要去苦主家里守孝似的。” “照着你日的穿戴,便是说已经把人打死了也不为过。” 沈瑞垂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料,一时竟有些无从辩驳,只能懒声道:“放心,我不过是被拘进宫里了,整日招摇着怕给殿下带坏了,陛下再治我一条罪罢了。”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沈钏海略略颔首,随后又发觉不对劲似的看了看天色道:“现下还没上朝,你个日上三竿才睡醒的进宫做什么?” 沈瑞闻言唇角一勾,憋着坏似的,他没答话,反而是指了指阶下的小厮道:“父亲再不去上朝,可就迟了。” 沈钏海也自知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只能一甩袖子恐吓道:“你最好别惹麻烦!” 沈瑞将手掌举到了腮边,弯了弯四指笑道:“回见。” 看着沈钏海的马车逐渐消失在拐角,沈瑞笑意更甚,眼底的恶劣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轻轻挑了挑眉道:“进宫,拐小孩去。” —— 萧明锦睡得迷迷糊糊地,忽而感觉眼前似乎有人影在晃,一时间从前听的那些个刺杀的故事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 他猛地睁开眼,还没等看清眼前人,就要张开嘴叫“救命”。 谁知那人却更快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哼笑道:“倒是惜命。” 这个声音……表哥! 萧明锦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逐渐看清床榻边穿着一身藏蓝色袍子的沈瑞。 沈瑞见他看过来,便松开了手,唇边挂着笑意,有些诱哄地说道:“殿下,我带你去逃学吧。”
第030章 萧明锦将将能瞧清楚人,脑子里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看着床榻边挑着眉、憋着坏的沈瑞,磕磕绊绊道:“什,什么?” 他虽然有些顽劣,却也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的心性,又自幼被秦太傅管束着,顶破头的胆子也不过是听了沈瑞的哄骗去明帝跟前哭诉。 头一次奓着胆子玩这些欺上瞒下的把戏,就出师不利给自己换了个更骇人些的太傅来。 这已经叫他百般委屈了,眼睛里瞧的是墨色的自字迹,读到肚子里去却是青色的肠子。 “父皇若是知晓了,定然是要生气的。” 沈瑞伸出手将他睡得凌乱的发丝拢在耳后,又将他颈子间衣领上的褶皱抚平了,这番动作一一做下来,萧明锦也从一开始的心惊肉跳,转而平静下来。 他裹着被子,睡得浑身发汗,沈瑞冰凉的手指此刻贴着他颈侧的皮肉上,倒叫他忍不住有些濡慕地蹭了蹭。 纱幔一层一层地遮蔽着,床帐内尽是昏暗,只有沈瑞背颈间顶起的那点纱幔缝隙里透进一点光亮,萧明锦半点瞧不清沈瑞的神情,却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个干净。 沈瑞察觉到自己指尖的细小举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半点没慈悲地将萧明锦对他的濡慕给利用了个透彻。 “听闻今日江太傅要来查你的《国论十二则》背得如何,若是不成就要罚你手板受。” 沈瑞挑着眉看向面露惊慌的萧明锦,故作伤心地说道:“我可是方一得了消息就来救殿下于水火,殿下却不信我,真叫我好生伤心。” 说罢,抵在萧明锦颈侧的手指便作势要向后撤去。 萧明锦大约是储君过得实在稳当,还不曾当真遇见些耍手腕的兄弟,头一遭瞧见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便巴巴地上了钩。 沈瑞瞧着握在自己指尖上的温热手掌,垂了垂眼遮去了眼底那点得逞,语调却骄纵得不行。 “殿下既然不愿,又何故来扯着我。” “不是不愿意。”萧明锦两下为难道:“可是我们肯定会被逮到的,到时候表哥和孤都会受罚的。” 小殿下这会儿还替他记挂着会不会受罚,沈瑞用指尖蹭了蹭他的脸侧,好似一种无声的褒奖般,就在萧明锦松懈下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问道:“殿下可曾逃过学?” 萧明锦光是听着这两个字就觉着戒尺下一刻就要打到手心上了,他摇了摇头。 “那怎么一换太傅就要逃学了呢?” 萧明锦刚要说“我没有”,却在话要吐出嘴边的时候,突然顿住了,他抬头看向含着笑的沈瑞,忽然了悟了些什么。 沈瑞仿佛印证他心中的猜想般,诱哄道:“那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萧明锦在他低声的哄骗下缓缓瞪大了眼睛,仿佛瞧见了点从未见过的境地。 “可是……”萧明锦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他吞了吞口水,抛出自己最后一丁点疑虑道:“可是宫中尽是守卫,只怕还不等出了宫门就被逮住了。” “此事不必殿下忧心,我带了马车来。” 萧明锦惊呼一声,随后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后才小声道:“你怎么带进来的?” “我在宫门处遇见了春和公公,我同他说我摔断了腿,若是不肯叫我将马车一并带进来,我就先回府修养个十天半个月的。” “这讲学,只怕也听不成了。” 萧明锦见他再没有后话,便有些惊诧道:“春和公公这便允了?” 沈瑞轻笑了一声,应承地“嗯”了一声。 萧明锦脸上顿时显出些难名的意味,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拿捏人的无赖手段,他自幼最是撒泼的一次,也不过是六七岁时在父皇面前耍娇。 使的也不过是些“嗯~父皇~”般的低劣把戏。 沈瑞见他还呆愣着,轻“啧”了一声,挑眉问道:“走不走?” 那手掌就摊开在萧明锦眼前,好似带着些难以拒绝的蛊惑意味般,萧明锦咬了咬牙狠声道:“走!” —— 各宫的主子都要起了,宫墙内处处都是洒扫的宫人,车轮轧过泼了水的石砖,留下两行车辙印,一直延续到宫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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