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湘君身边的掌柜有眼色,见状立刻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腾出地方摆这些吃食。 萧明锦眼睛里的光亮随着一碗碗粗粟米粥、野菜团子、盐渍菜根逐渐消散了去,就连沈瑞递到他手中的筷子都不知被用了多久,显出些深色的痕迹。 “吃食虽然简陋了些,但却是每日提供给大家的,不收钱,这里的人大都是卖力气的,吃得多,长久下来也能给家里省下来一笔钱。” 管湘君轻笑道:“只是,小公子只怕要吃不惯了。” 萧明锦休说是吃了,这般吃食他连见都不曾见过。 沈瑞夹了一个野菜团子递给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调说道:“这天下万民,日日皆是如此。” 萧明锦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接了过来,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粥,粗糙的粟米几乎是磨着他的嗓子咽下去的,他紧紧地合了合眼艰难地咽了下去。 手中的野菜团子也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一小块盐渍菜根放到嘴里,顿时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也顾不上粟米粥磨嗓子,连喝了几大口才将将压下去。 “这菜好咸啊。” “不咸就容易腐坏,且盐是金贵东西,这样也省些。” 萧明锦张了张嘴吗,最终还是无力地将徘徊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在沈瑞的盯梢下,他艰难的将自己的份例吃了下去,却是嘴巴里也难受,胃里也难受。 吃过饭,掌柜要去清点船上运下来的货物,他笑眯眯地问道:“小公子可要随我去瞧瞧?” 萧明锦下意识看向沈瑞,得了他的首肯后,才兴起些兴致,跟在掌柜身后出了棚子,一路上问东问西。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只说会带一个人来,不想竟是这位。”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口粥,随后淡淡道:“他被养的一派天真,那位自己上位时吃的苦头太多,便想给他省省力,却到底是要这天下万民为他那点恻隐之心作陪。” 管湘君看着眼前汴朝上下首位的骄纵纨绔将旁人批得个一无是处,心中竟有些难以言说的怪异,她无奈地笑道:“妾身还以为沈公子会将行商一事禀明,请那位做个依仗。” 沈瑞想起现在大约在宫中做光杆司令的江寻鹤,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道:“你我同那位而言都是阻碍,杀心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我的确少个明面上的仪仗,却也不能将身家性命一并扯出来做个添头,这中都城内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他将目光投放到垂下的帘子上,分明半点也看不出去,却又好像瞧见了无尽的江泽山川一般。 “我既要他做个明君,也要他做我手里一把利刃。”
第033章 萧明锦跟在掌柜身后,头一遭登上了货船,同他从前坐过的画舫、楼船俱不相同,处处倒好似被风雨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痕迹似的。 往来的劳工搬着麻袋木箱,萧明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沉重的喘息,汗珠从蓬勃鼓起的肌肉上滑过,最后砸在木板上四溅而开。 萧明锦默声地瞧着一行人从他身边经过,阵阵的脚步声不像是踩在木板上,倒好似踏在他的心头一般。 掌柜的见他神色不对,笑着道:“这里杂乱,小功公子只怕要不适应。” 萧明锦闷声道:“他们这样辛苦,瞧着也还是吃不好穿不好的。” 掌柜的好似因着他话里的天真会心一笑,随后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料子道:“小公子且瞧瞧我身上的料子,我已经是掌柜啦,却不还是穿着粗布衣服?” 方才棚子里昏暗,萧明锦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料,这会儿听见他说了,才顺着他的手瞧过去,果然如他所言。 即便要比萧明锦身上的略显些细致,却也到底比不上那些个绫罗绸缎的。 “怎么会!” “陛下看中农业,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我们这些行商者,也多受限制。” 萧明锦眼睛一亮,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些,他忙道:“这我知道!农业乃是一国之本,当重视农桑,方可兴盛。” “此话不假。”掌柜的略略颔首道:“可以中都为例,中都地处偏北,物产江东略显贫瘠,倘若没有行商者,那汴朝物资便无法四下周全。” “且各地生产物资不同,若无经商者,便是闭塞难通。不过我朝轻贱商业,是而始终发展受阻,我等也不过是寻口可供果腹的罢了。” 掌柜的看向萧明锦,见他皱着一张脸似懂非懂的模样,笑道:“怪我多言,叫小公子无辜受累,小公子且随我到船舱内瞧瞧?” 萧明锦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默声跟在掌柜的身后,将整条货船都转了个遍,却是越看越心惊。 萧明锦唇角越发紧绷,掌柜的却好似不察一般,面上挂着笑,领着他将该瞧的都瞧了个遍,和和气气地将人送下了船。 萧明锦一下木梯就看见了沈瑞正拢着手站在河岸上笑着看向他,他心里闷顿地难受,一瞧见沈瑞仿佛寻着了个依仗般,小跑着冲进沈瑞怀里。 沈瑞轻笑了一声,将人拢住了,却又在萧明锦瞧不见的地方,同掌柜默契地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将目光收拢回来,轻声安抚道:“方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 萧明锦直起了身子,又吸了吸鼻子,不肯说话。 沈瑞却也不在意,他接过了春珰手中的帕子,递给了萧明锦道:“得了,擦擦吧,带你去倚湖居吃酒,免得回去还要告我的状。” 萧明锦轻哼了一声,好像要为自己挣出点脊骨般,最终却也还是乖顺地跟在沈瑞身后。 河岸边已经空缺了大半,萧明锦看着空荡荡的边沿忽然开口问道:“表哥,你说那些渔民将大的鱼卖掉,小的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吃了?” “小的在捕捞上来时就被放回了河里,这样以后才有大鱼可供捕捞谋生,不至于坐吃山空。” 沈瑞转头看性格萧明锦,在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他眼中裹挟着些认真,语调却很稀松道:“代代如是,生生不息。” —— 甭管沈钏海在宫中如何硬气,出了宫还是赶着回到家中派人去寻那逆子,结果回到沈府后,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有些发愣。 “人呢?” “人都被小公子带出去了,说是自有安排。” 沈钏海闻言猛踹开了一脚石柱呵道:“逆子!逆子!” 小侍女待他消停了,才小心问道:“那吗,可还要派人去寻?” “不找了。”沈钏海捡了张椅子坐下,他心知沈瑞既然将人都带走了,便是定然有所盘算的。 反正明帝也得派人寻他自己的儿子,难道找到了,还会不告诉自己吗?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春和便来传消息说人已经找到了,沈钏海将要一脚踏出屋内,便被春和笑眯眯地给拦住了。 “陛下说了,沈大人去了定是要去给撑腰的,这定是不成的,陛下已经安排了江太傅前去,沈大人稍安勿躁。” 沈钏海心里盘算的那点东西都被猜了个透彻,甚至被光明正大的摊开摆到明面上来。 他板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孔,春和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似的,仍是笑眯眯地不肯妥协,最终沈钏海只能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面上瞧着老大的不高兴,心里却很清楚,明帝既然叫江寻鹤去寻人,便意味着,由此便可轻轻揭过,只作幼子顽劣,不必再提。 他心里担忧了半天,最终却缓缓合握住拳头。 那混账最好是个打不死的。 —— 天色尚不算晚,倚湖居内却亮堂起好些灯火,将外面清肃肃的意境驱散了个透彻,只留下销金地儿独有的那种旖旎的气味。 处处皆是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入目的每一寸地界,无一不是精细紧俏的。 好似一座巨大的金丝笼子,里面如同豢养鸟兽一般养着满中都城的权贵纨绔,任他们声色犬马、挥金如土。 沈瑞捡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将招牌的饭菜酒食挨个儿点了一遍,随后便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袖子向下滑落,露出莹白的腕子。 萧明锦一眼便瞧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不见了,便开口问道:“表哥,你那坠子呢?可是丢在了外面?” 沈瑞闻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随后又收了回来,轻飘飘道:“送人了。” “那可是特地求来为你保平安的,怎能随便送人呢?” 沈瑞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撇开眼笑了起来,“没随便送人,送了个戴着更漂亮的。” 萧明锦还要说话,沈瑞却嫌他啰嗦,略一压眉,便显出几分凶相来,将萧明锦吓得手一抖。 “再啰嗦,便把你送回宫里背书去。” 一提到背书,萧明锦更是觉着一股子难解的忧愁围绕着他,难以散去。 “表哥只说那江寻鹤是个寒门出身好拿捏的,可孤怎么瞧着比那老古板还骇人些。” 沈瑞拎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周遭立刻散出点桃花的清香,沈瑞皱了皱鼻子,轻啜了一口。 倒不如那梅子酒更耐人琢磨。 他半捏着青瓷酒杯吗,姿态松散地看向萧明锦道:“你猜他出身寒门,所仰仗的是什么?” “是陛下,倘若你在这中间掺和一脚,叫陛下对他不再这般信任,你猜他到时候还会不会这般有底气?” 萧明锦顿时便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道:“对啊,孤怎么没有想到!那老古板在朝中备受推崇,江寻鹤却不一样,要是父皇不喜欢他了,他还不是任由孤拿捏?” 沈瑞眯起眼睛,愉悦地颔首附和。 孺子可教。 饭菜酒食没一会儿就上来了,萧明锦捏着镶银的筷子,却好似有万金之重,精细的饭菜裹在口中,又在齿间一层层地碾磨,最后在嗓子处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 每一口吞进去,都好似裹着那些劳工的血汗般,不似在□□细的食物,到好似在吃那些承载无数粟米的木船、在吃那些一层一层盘算不清的麻袋。 沈瑞饮尽了杯中的酒水,抬眼瞧见他这一副半死不活的丧气样儿嗤笑了一声:“难不成你今日不吃,这天下人便可饱腹?有那心思倒不如日后少行奢靡之事。” 萧明锦被说中了心思,又被他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当即便梗着脖子反驳道:“那你呢?孤可瞧见了,你就连脚凳上都镶着金。” 沈瑞嗤笑道:“你是君,这天下生民俱是仰仗着你而活,至于我。”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随后弯着眼睛道:“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 他越是笑得一脸狡黠,萧明锦便越发觉着自己被蒙骗太深。 沈瑞却不管他,只顾着将壶中的酒浆一杯杯斟满,再捏着酒杯将其送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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