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陆续进入营造司,裴长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去吧。”贺枕书道,“别太累了,我在家里等你。” 他转瞬间便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裴长临偏了偏头:“你不担心我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呀。”这下换做贺枕书不以为意了,“钟先生和秦先生都在,还能让你被人欺负了?” 裴长临:“……” 话是这么说,但他老师本来不就是应该在吗,他方才还不是担心。 唯一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位秦先生罢了。 裴长临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将少年拉到无人的角落,腻腻歪歪搂进怀里揉了一会儿,才总算舒服了点。 . 营造司毕竟不是常规书院,也并未设置课舍。裴长临在门口查验了身份,跟着工匠学徒们走进营造司,很快被带去了一间闲置的宽阔厂房。 厂房内没有椅子,只有几张宽大的长桌依次摆开,桌上放着些纸笔及木工用具。 裴长临随众人在桌边站定,瞧见钟钧与秦昭已在前方落座,有人正在给他二人奉茶。 而二人面前的方桌上,正放置着一个被红布遮盖的高大物件。 见人基本到齐,钟钧悠悠抿了口茶,才问:“先前送来的书和模型你们还记得吧,都自己学过了?” “记得!”“都学过了!” …… 厂房内接连响起众人的高声应答,钟钧态度还是不冷不热:“那就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红布遮盖的物件旁,抬手掀开了红布:“我这儿新做了一个海船模型,你们一会儿就挨个上来,只能看,不能碰。看完之后,你们要仿造出一个相同的。” “材料用具都已经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可以选择两三人一组配合,也可自行搭建。” “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哪组建造出的海船模型最为精确,哪组就能来做我的助手,与我一道去画那航海船的改良图纸。” 这种临时测验在钟钧大师的讲学中并不少见,裴长临倒是头一回遇到。好在他先前已经反复研究过钟钧给他的海船模型,应当不至于在此间露怯。 他本是这么想着,随人群排队去前方看清那新模型后,却是有些诧异。 钟钧做出来这新的海船模型并不复杂,分上下两层甲板,船身呈椭圆形,从外观上看,与寻常的海船模型差别不大。 唯一的不同是,这海船模型并非市面上常见的三桅或五桅,而是七桅。 船只的桅杆数量并不是寻常加减法这么简单,桅杆的数量一变,船身受力、风向影响、动能等等一系列数据都会有所改变。 可偏偏作为题面的海船模型不可触碰。 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通过拆卸与测量得到具体数据,而是必须通过演算。 钟钧大师这题,明面上考的是仿造模型,实际上,却是包含了大量的数据计算。 能进营造司的工匠绝非庸才,大部分人很快看明白了钟钧大师的意图,纷纷拿出纸笔演算起来。厂房内一时间充斥着书写与议论之声,还留在那海船模型前久久没有离去的,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裴长临。 另一个,就是他们先前在营造司前遇到的那位“顾秀才”。 裴长临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认真起来更是话少。他手上没拿纸笔,只慢悠悠绕着那快有一人高的海船模型反复转了几圈,视线扫视过模型上的每一根桅杆,每一块木料。 相比起来,那位顾秀才便显得沉不住气许多。 他手上仍拿着那本几乎被他捏成咸菜干的书卷,一边忙忙碌碌翻阅,一边试图在纸上记录数据。 “这模型宽不到四尺,深约三尺,那么吃水深度就是一尺三寸……” 他在口中念念有词,格外扰人。裴长临听不下去,忍不住提醒:“吃水深度到不了一尺,至多只有七寸。” 顾秀才坚持:“不可能,我算出来就是一尺三寸。” 裴长临:“那是因为你前面就错了,这模型内部的深度也没有三尺。” “……啊?” 裴长临懒得与他多做解释,淡声道:“不信你重新算。” . 整个第一日,开始搭建模型的人寥寥无几。 钟钧大师原先还时不时下来看两眼,对错误太严重的学徒大声指责。到后来他也疲了,索性与秦昭下起了棋。 在第三次被杀得片甲不留后,钟钧大师愤然离席,宣布了放课。 钟钧大师讲学的时间极为灵活,有时兴致缺缺,半天就想走人。有时兴致来了,能足足讲到半夜,就连中午也不放人休息。 今日显然就属于前者,钟钧宣布放课时,时辰还不到正午。 秦昭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到最后也并未向人介绍自己的身份,钟钧先行离席,他便也跟着离开了。而厂房内的其他学徒,却依旧安安静静留在原地,没有一个愿意先走。 裴长临自然而然又成为了那个例外。 他简单收拾了演算用完的草纸——可见这回钟钧大师出的题目的确不容易,连他都难得动了笔——薄薄几张草纸被他放进怀里揣好,裴长临走出厂房,找人打听一番,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营造司的公厨。 公厨是专供工匠们吃饭的地方,眼下正是供应午饭的时间,大堂内却见不到多少人。 裴长临凭腰牌打包了一份饭菜,拎着食盒刚走到院子里,就迎面撞见一个人。 还是那位顾秀才。 “小友,你果然还没走!”顾秀才神情激动,迎上前来。 裴长临侧身避了下,听见对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又演算了十多遍,你说得对,是我弄错了!” 十多遍。 裴长临默然片刻,道:“算对了就好。” “是啊。”顾秀才重重叹气,“幸好有你提醒,若非如此,这回我恐怕又要挨骂了。” 他注意到裴长临打包了饭菜,问:“小友这是打算带回厂房边吃边演算?” 裴长临:“……没有,我打算回家。” “哦,回家……回家也好,无人打扰,演算起来清净!”顾秀才说着,又凑上前来,“我观小友瞧着面生,可是刚来营造司?” 裴长临:“……算是吧。” “小友若不嫌弃,你我不如搭个伴?”顾秀才跟着他往外走,总算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想过了,那海船模型要一人兼具演算与搭建极不容易,也很难在三日内完成。但若有人帮忙,分工合作,当事半功倍。” “我家中无人打扰,小友若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我家中。”顾秀才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今晚之前把数据演算完成,明天就能开始搭建模型。” 裴长临着实不会应对这般热情的人,摇了摇头:“不方便。” “嗯?哪里不方便?”顾秀才道,“去小友家中也行,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晚上回不回家都无所谓。” 裴长临:“……也不方便。” 顾秀才疑惑地偏了下头,正想再问,但二人说话间已经踏出了营造司的大门。 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在前方响起。 “长临!”贺枕书从对街快步跑来,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在家里太无聊了,所以又来附近随便转了转,听他们说钟先生今日放课早,你果然出来啦。” 顾秀才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原本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少年,脸上骤然浮现出了笑意。 变脸比翻书还快。 顾秀才:“……”
第87章 贺枕书从对街一路小跑过来,顺手就要去接裴长临手上的东西,后者却没给。 裴长临往后避了下,看他的眼神带着笑意:“真是随便转转?” 贺枕书脚步一顿,有点心虚:“是、是呀……” 在家无聊是真的,但究其原因,还是贺枕书有些不放心。 虽然理智知晓有钟钧大师和秦大人在,裴长临必定不会受人欺负,但会不会遭到旁人排挤却很难说。 尤其裴长临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本就不擅长交朋友。 贺枕书这一上午,仿佛是头一天送自家孩子去书院上课的长辈,独自一人在家里坐立不安,干什么都不自在。 他在家里待着难受,索性又出了门,不知不觉就逛到了这里。 谁知正好听说钟钧大师已经放课。 贺枕书不想显得自己操心过头,当即转移了话题:“你们方才是在说正事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他这转移话题的本事着实不怎么样,但裴长临也没戳穿,对顾秀才道:“这是我家夫郎。” 贺枕书跟着朝对方笑笑。 顾秀才猝不及防对上小双儿明媚漂亮的笑颜,脸一红,结结巴巴:“小、小生这厢有礼。” . 顾秀才本名顾明,表字云清,去年刚刚及冠,是扬州府人士。 顾云清家境其实不错,他自幼饱读诗书,十七岁时就顺利通过了府试,成为了扬州府学的一名生员。 这也是旁人称他一句顾秀才的原因。 他本该继续科举入仕,可真正进入府学之后,却逐渐发觉自己志不在此。 当今圣上重视农业,重视科举,重视商贸,独独不重视工匠机巧之道。可在顾云清看来,自古以来国家想要强盛,都离不开技术的发展。 唯有技术革新,才是进步之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毅然放弃科举,离开府学,甚至远离家乡来到了这江陵府。 “钟钧大师善机巧发明,许多发明与改良都为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切实的助益,着实令顾某钦佩。比如先前他为江陵织造纺建造的新式纺织机,将一匹提花棉的纺织时间缩短了足足三倍,使得多少原本买不起棉布的百姓都能穿上棉布衣,还有……” 顾云清显然十分健谈,尤其一提起钟钧,更是口若悬河。 贺枕书耐着性子听他吹嘘了钟钧大师快一炷香,终于忍无可忍,试图将话题拉回来:“所以,你特意来到江陵,就是为了拜入钟钧大师门下?” “原先是这么想的,不过……”顾云清顿了下,悠悠叹了口气。 他们如今正在路边一间饭馆。 方才在营造司外,贺枕书听他们说了早晨钟钧大师的测验内容,又见顾云清想要与裴长临合作,当即从中撮合,提议他们一道去吃个饭。 裴长临从小到大孤僻惯了,贺枕书本就担心裴长临在营造司交不到朋友,会被人孤立。 有人主动想与他交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何况这位顾秀才今早还在旁人面前护过裴长临,可见其品行不差。 不过,他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心中竟有如此宏图大愿,对当朝局势的见解亦是十分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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