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爹你方才说,这声‘师尊’非他所愿,是什么意思呀?” “玉清仙尊初来乍到之时,方才束发之年。他天赋异禀,你祖父见之极为欣然,二人博弈良久,胜负却在伯仲之间。” 萧峰惜才,棋艺高超者尤甚,萧云清听后并不意外,“所以,我祖父就把师尊留下来了?” “十五岁正值放逸不羁的年纪,其实玉清仙尊也不甘固步自封,但彼时故人飞升,他除了修行得道,成仙相随,也别无他法。” 这么多年,暮尘素来孤身一人,如浮云孤鹤,仿佛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自始至终无人相依相伴,谈何故人呢。 所以就连一向沉默的沈谪仙都不禁疑惑,“故人?” “嗯,”萧玉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玉清仙尊从未提及,但我猜,应当算是命中一劫吧。” 萧云清皱了皱眉,“但以师尊的天资,成仙得道不是迟早的事儿吗?为何……” “确是如此,可那年……”萧玉笙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的眸间因为这个笑而泛起了怀念的神色,“那年的申月十五,你祖父还在为玉清仙尊筹办生辰宴的时候,忽然天降雷霆,彼时我尚不明晓当下是何等境况,只知年仅二十四岁的师尊,就要位列仙班了。” 异于萧云清的满目崇拜,沈谪仙则更为叹然,“这么年轻,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瞧咱们的师尊多厉害!” 萧云清不解,而萧玉笙也敛了笑意,他晦暗不明地看向沈谪仙,在他赤裸裸的注视下,后者颇为胆怯,“尊主……” 不料萧玉笙只道:“果真是他的徒弟。” 他的声音很低,沈谪仙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萧玉笙不再应他,继而言归正传:“九九归一,五蕴皆空。那日骤逢晴天霹雳,玉清仙尊独自走上了天罗台,我同你祖父于千级石阶下目送。三清湾的长老宗师悉数致意,但玉清仙尊却迟迟不肯撤去结界引雷飞升,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视过在场的众人,我想,他是在等萧叶舟。” 萧云清和沈谪仙不约而同道:“鬼王……” “但玉清仙尊终是没有等到他,结界将破,雷霆滚滚,天光在一瞬间达到极盛,第一道天雷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劈在了他身上。” 萧云清心尖一颤,“很痛吧……” “应该吧,但玉清仙尊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若,我感觉他周身的灵力稀薄了些许,也不知究竟是否为错觉。”日头正盛,萧玉笙不由得眯起眼睛,“玄凤宫”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随之三道天雷相继而至,仙劫还未过半,但玉清仙尊的衣袍上,已然见了血。他那袭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我一时分不清,孑然立于天罗台上的,到底是凡人飞升,抑或他本就为尘世谪仙。” 萧云清的手背在身后,她绕过萧玉笙,偷偷戳了下沈谪仙,顺带眨了两下眼。 沈谪仙倒是没同她一起胡闹,反而谦卑道:“师尊乃超然离俗的凡世仙尊,岂是吾等可以齐名的。” 萧玉笙乐了,“不必妄自菲薄,红尘虽有定数,但天命亦可改。第五道天雷降落时,风卷残云,法阵亡破,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与我擦肩而过,不由分说地拥住了玉清仙尊,他周遭没有阳气,想必乃修于鬼道之人,他深知下一刻或许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护着他,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持。” 话已至此,又何须多言,萧云清顺着萧玉笙的目光寻去,在玄凤宫的主殿外悄声道了一句:“那个人,是鬼王……” “不错,他以一己之力担下三道天雷,玉清仙尊从最初的无措逐渐化为了坦然,他侧身为鬼王打下了结界,待天雷尽数劈落,苍穹的金光紫电慢慢散去,玉清仙尊也再没有飞升,他的容貌和修为,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萧云清愤恨地锤了下旁边的石桌,“该死的鬼王!”也不顾发红的手掌,她怒骂道,“师尊原本早就可以位列仙班,偏生被这个孽障拉回了凡尘,多年苦修灵根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恨鬼王多年前已经自食恶果,否则我定要为师尊讨回一个公道!” “可你怎知,他不想回来?” 问完,萧玉笙默然良久,盯着仪门两侧矗立的金龙盘柱一言不发,他临走前对身后的两个孩子道:“玉清仙尊如今灵体受损,此刻还在闭关,你们若委实挂念,便在门前守上半晌吧。”
第五十二章 本王想守一个人 而后,萧玉笙揽袖而去,他边走边忆这逝水流年,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尊主,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萧晗,你跪在这里做什么?!爹不是让你好好修养的吗?” 萧晗昨日鬼迷心窍地破了法阵,加之三道天雷不间歇地劈在了他身上,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今未过一夜,他又拖着一身病骨,跪在了玄凤宫的大殿下,任由风吹日晒。 萧玉笙可不敢让他这般作践自己,赶忙上前扶他,“快起来!” “萧璠,我心里不踏实,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虽说长兄如父,但萧玉笙仅年长萧晗一岁,萧晗也很少唤他“兄长”,更多的是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后来弱冠取得表字,萧晗便开始连字带名的混着叫,反正不肯规规矩矩地唤他一声“兄长”。 “唉……”奈何萧玉笙劝不动他,“你以为你这样跪着,师尊见了便会好受是吗?” “是我的错,”萧晗本就垂着的头又复低了两分,“是我对不住他。”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萧晗,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著,纵然玉石俱焚,也要拼死把他留下来?” 玄凤宫的庭院此刻十分寂静,就连萧玉笙近在咫尺的质问也似乎隔了很远,或许是耳鸣得厉害,萧晗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兀自呢喃:“我这辈子,想守一个人……” 长亭残月,断桥飞雪,幽兰杂草共冰寒,天间孤星两点,照人世,几悲欢。 他是那样虔诚而专注,以至忽略了玄凤宫的大门早已打开。暮尘舒展了眉头,深深地看向庭院中一跪一站的两个徒弟,最后,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萧晗身上,他道:“我不会走了,回吧。” 这句话令萧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两潭死水终于在春风的吹拂下有了涟漪,他的心完全陷在了暮尘说完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里——那种温柔和释然一瞬间让萧晗觉得,即使身死魂灭,亦然足矣。 他笑了,双手撑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那低垂的脑袋便再也没有抬起来。 “萧晗!”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他把萧晗揽进怀里,探了下鼻息,“师尊,他这是怎么了?” “天雷击碎了他的灵脉……”暮尘将灵力渡入萧晗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流在重创面前,却也不过杯水车薪,“我原想救他于鬼道,带他入仙途,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暮尘撤了手,轻叹道:“再多灵力也无济于事,送他回去静养几月吧。” “师尊……”萧玉笙背着萧晗,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追上暮尘正欲离开的步伐,后者循声回首,问道:“何事?” 在尘封多年的印象里,师尊永远是高自己半个头的,萧玉笙平视的时候,只能看见暮尘不苟言笑的薄唇,但他稍一抬头,便轻轻松松地看进了对方的眸子里,“师尊,若日后无缘飞升,您……不觉得可惜吗?” 暮尘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语气比平日的威严添了两分漫不经心:“不觉得。” 为何放弃了万民供奉的天端神坛,反而甘愿困于凡尘俗世,萧玉笙不明白,“但以师尊的功德修为,仅留在上修界委实屈才……” “成神乃需断七情舍六欲,我不过是个凡人,何故于斯?” 一声蝉鸣送别了一朵祥云,目视着暮尘的背影,萧玉笙突然很想问他肃穆而寡言的师尊一句:“那您不去寻她了吗?” 于广袤的天地之间,暮尘负手而立,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他不过是个凡人,即便所求非所愿,但也如芸芸众生那般孤注一掷,想与宿命相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红尘情愫,即使身陷其中都未必能求得两全之法,更何况是年仅束发的萧云清呢。 时隔廿载,玄凤宫的一切陈设几乎都没有变,只不过当年殿前的那对兄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位同门弟子。 “二小姐,你都守了快一天了,哪怕不回去,也得吃点儿东西吧。”沈谪仙把方才拎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道小菜。萧云清极少吃琼州菜系,但她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何絮洗手作羹汤的那次吗? 她正思索着,只听沈谪仙说道:“琼州菜不比姑苏,口味偏甜,也不知二小姐可还吃得习惯。” “一口一个二小姐的,我知道,你是拿我没辙了,才会这么叫我。”萧云清倒是想得开,她抄起筷子席地而坐,夹了一大口菜和进白饭里,吃得朱唇浅泛油光,沈谪仙笑她小孩子脾气,道:“二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在师尊的大殿前竟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知道沈谪仙在阴阳自己吃相不好,但萧云清不在乎,她身为三清湾的掌门嫡女,举手投足虽谈不上大家闺秀,但素来也没少绷着,只有在师尊这里,她才敢、也才能彻底地放松放松。 仿佛玄凤宫有种力量,无论萧云清多累多害怕,只要她朝这儿一走、往青石桥上一坐,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 “毕竟民以食为天嘛,”她还转客为主,十分热情地递上另一副碗筷,“你也别光盯着我吃啊,来来来,尝一口,我的手艺可老好了。” 谁的手艺?沈谪仙没接她递过来的碗筷,佯装不满道:“二小姐,贪天之功为己有可是会遭天谴的。” “呸!吓唬谁呢……”话虽如此,可萧云清还是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咳……你的手艺、你的手艺,这总行了吧。” 沈谪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二小姐,你这识时务的本事,都快跟二郎有一拼了。” “别提他,提他我就心烦。”萧云清不耐烦地随手一挥,随即仿若想到了什么,她沉了声音,正色道,“谪仙,你可还记得九曜潭那次,咱俩中了女鬼的醉生梦死……” 沈谪仙点了点头,“记得,但师尊不是早已平息了吗?” “是平息了,平息了……”萧云清神情恍然,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但倘若我告诉你,远不止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那是如何,有多复杂?”沈谪仙等了许久,萧云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标致的微笑,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嗐,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我就觉得那女鬼来得蹊跷,其实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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