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可我不甘心……” 萧晗席地而坐,把胳膊搭在一旁的石凳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这世上不甘心的人多了,矫揉造作一番,拼死拼活一通,可谁又能落得个善终呢?” “主人,婢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把嘴闭上。”萧晗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临了又觉得不对劲,他掐上月霖的小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了?” 月霖被掐疼了,她拍掉萧晗的手,嗔怪道:“哎呀,这不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么,还当真了……” 谁知萧晗乐了,上扬的唇角颇为自嘲,“丫头,你主人傻,好多东西都是当真的。” 月霖小心翼翼地看向萧晗,后来见那厮只是吃醉了酒,没有旧疾复发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主人,你不傻,你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了安慰萧晗,逼得月霖几近词穷,她自个儿琢磨了半天,才说,“不太聪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萧晗本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但闻言还是忍不住呛了口酒,笑骂一句:“你他娘的。” “其实主人,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还是惦念暮尘的,两辈子了,就这么不告而别,不遗憾吗?” 静默半晌,萧晗忽然低下头,散乱的头发自他的鬓角垂下,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月霖,我这两天总是梦见鬼门关上的那七日。” 入谷为鬼,出谷还阳,以鬼面之门相隔阴阳,故谓之曰“鬼门关”。 谷底的主殿内,一个少年跪趴在地上,他的双腿已经断了,隐约能看见刺穿皮肉的白骨,但站于高位之上的人似乎并无怜惜,他微昂着头,阖上眼睑,听着大殿里久久徘徊不去的呻吟,兀自欣然。 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无名神色寡淡,不去理会萧晗的挣扎,也无视了流淌的鲜血。 过了良久,无名才悠悠开口:“天罚之下,你可有悔?” 匕首扎入萧晗的手背,他双臂脱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任由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地面,却仍咬紧牙关,只为道一声:“无悔……”
第四十七章 本王错过了什么? 可月霖能有什么本事?那年,她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尚且无法自保的小丫头。 所以她只得无助地哭着、跪着,在萧晗的耳畔轻唤“主人”,替他畅想以后的快活日子,妄图以此可以多挽留他一些时辰。 “主人,你还记得吗?五大门派来犯当日,你叫我一定要跟紧你的脚步,可那天的风很大,婢子实在走不动了,又哭又闹磨得你没办法,最后主人也只好妥协,把婢子扔进了一个石洞里边。” 萧晗浑身尽是血的腥甜,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窒缓,月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眼前的一缕碎发,她竭力压下哽咽,苦笑了一下:“忽然刮了一阵大风,天光血红,吓了婢子一跳。那风来得邪乎,婢子就躲在石洞口偷偷往外瞧,不料竟正巧撞见主人坠崖的身影,就在婢子纠结要不要给主人陪葬的时候,便瞧见有个仙君接住了你。” 眼泪伴着温声的细语浅浅而落,月霖跪得累了,索性就盘腿坐在萧晗身前。从男孩的角度看去,她方才虽为跪姿,可腰身却始终紧绷而笔直,但此刻,即便她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的背,似乎已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 “石洞虽暗,可婢子看得分明,那位仙君玉树临风、英勇不凡,主人你若真能拜他为师,就可着劲儿地炫耀去吧……” 无果。滴落的血液尚且温热,可萧晗身上却透着雨夜的冰凉,他整个人被倒悬着,就像一个血葫芦,伤口根本没有愈合,反而撕裂得愈发狰狞,怕是无力回天了。 黑夜缠绕着绝望的思绪,蔓延至全身,月霖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东西,但她不死心:“洛姨总说‘缘由天定’,如今老天赐了这样一段缘分,主人,你、你就不想争取一把吗?” 萧晗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月霖的语气也逐渐平静,她的表情是少有的平静,神色也一改先前的绝望,“主人,七天、就七天,你若撑过去……” 她抵上萧晗的额头,“就能见到他了。” 门外,一只猫头鹰旋羽而过,折断了树枝,发出突兀的一声“咔嚓”,花苞与枝桠一同飘落,芬芳淡淡。 “好香啊……” 久违的话语和心跳在耳际炸响,月霖确定,这次并非她自己的心脏。而是她面前的那个人的心,那具血肉模糊、快凉透了的腔子里,传出了缓慢但有力的心跳。 月霖一时间半抬着手,不知该作何回应,她甚至都不敢相信,“主人?你……醒了?” 一抹绯红扫过萧晗青筋凸现的脖颈,他的皮肤毫无血色,花瓣落在上面,就像沉暮茫雪里的一点红梅,他说话费力,几度被血水呛着,最终也仅仅轻吁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那片花瓣被风遗忘在了亡人谷的土地,月霖捡起后,捧在了手心里,“主人,紫荆花开了,婢子去为你折一枝吧。” “你出的去吗?老实待着吧,等七日之后,他自己就摘了,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鬟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男孩目测跟月霖差不多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理应还没到狗都嫌的轻狂年纪,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很不中听,几乎是无差别地针对每一个人。 但萧晗明白,男孩这句话有两个用意。其一,是告诉月霖,主子走后,得为自己谋条出路;其二,他话里话外都在给萧晗希望,七日之后,世间万物触手可及,别存死志。 萧晗艰难地睁开双眸,湿淋淋的冷汗淌进眼底,引起一阵刺痛。他发现男孩半蹲半跪,正虚弱地缩在笼子里,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却还虚张声势的小刺猬。 血来不及咽,含在口中又腥又涩,但萧晗还是努力弯了唇角,冲男孩轻声笑道:“多谢……” 那一声饱含温和的“多谢”,却是在男孩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故此,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不用谢……”话音尚落,男孩自己又别扭地找补了一句,“反正祸害遗千年,你就且活着吧。” 未隔多时,便来了两个人,他们头戴鬼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二者相视一瞬,提起狗笼子就走。 “喂!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别动我!老子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敢……呜!” 男孩在笼子里蹲了数日,腿脚早就没知觉了,但他还是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大逞口舌之快。其中一人不堪其扰,便扯了块破布强塞进去,堵上了他的嘴,“鬼王有旨要见这小子,把他收拾干净了,脏成这样,哪能面圣?” 男孩便不由分说地被杂役带了下去,简单清洗一番,套上了干净的棉布衣裳,仿佛在狗笼子里的时日便可以一带而过,卑躬屈膝的痛苦后,仍是体面的。 他任人摆布,身体行走不便,去见无名的那一路耽误了些功夫。 长靴踩过积雪,绕到男孩身侧,无名用脚尖拨正他的脸,靴面蹭到了些许血迹,“想好了?” 男孩垂首,没有作答。 无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道:“想好了,便走吧。” 男孩赶忙拜伏下去,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却不难听出他内心压抑的悸动。 “哐”—— 侍卫卸下沉重的横杠门闩,随即破开封印,古老的暗朱色铁门缓缓开启。 鬼门大开。 这扇图腾繁复的大门宛若阴阳的界定,把亡人谷隔绝在了尘世之外,月霖从未见过外面的寰宇,她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是看痴了,“主人,你瞧,这鬼门关,终于开了……” 萧晗流血过多,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索性就干脆没有睁眼,黑暗下的五识更为敏锐,他闻见了一丝很淡很淡的紫荆花香。 侍卫拍了男孩一把,“走吧小子,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男孩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热泪盈眶,他拖着伤腿,举步维艰地往前挪蹭,“我自由了……” “公子。”听见月霖在唤自己,男孩抬眸,以为她会求自己救一救萧晗,但她什么都没说,亦不曾哭,仍笑得端正得体,只道:“保重啊。” 男孩在月霖含笑的眉目下红了脸颊,他不敢再看,目光转而瞟向月霖身后的萧晗。 世人常言这亡人谷乃凶煞阴晦之地,活人若不慎失足堕入,便再无返阳之日。 可萧晗不仅没摔个粉身碎骨,反而逢凶化吉,遇见了他所心向往之、追寻一生的贵人。 男孩虽不承认,可打心眼里,他确是艳羡的。 艳羡这般的缘分,艳羡这为情所生的执著,艳羡萧晗至死在心底都有一个名字念着。 可自己呢? 九死一生换来的,不过是想再瞧一眼太阳。 男孩啼笑皆非,心里不由得慨叹,自己这条命,还真是廉价到了极致。 他跟萧晗不同,就算人间倥偬一遭,饱览街前繁华,可红尘彼岸终究无人渡他。 而萧晗不一样,有人在那阴阳交界之处等他,奈何他自己命薄罢了。 即使凭借心底执念醒了过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他的伤势太重,早已油尽灯枯,救不活了。 原是一段良缘佳话,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帮我立个碑吧,就写……”男孩沉吟良久,似是释怀,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由自己来逞一次英雄!他最终潇洒地一甩长袖,“罢了,写什么都好。” 他刚得了自由身,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月霖没听明白他要立碑是何用意,问道:“你说什么?” 男孩也不应她,自顾自地大步走,突然,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得冷汗直流,却硬是没有叫出声。 月霖目送男孩的背影,只见两截白骨刺穿了他小腿处的皮肉,她惊得险些站不稳身,死死捏着裙摆。 男孩浑身又鬼使神差地添了许多伤口,而那些伤口,竟与萧晗身上的如出一辙。他费力地朝前爬去,一边爬一边念叨:“我想看一眼太阳,就一眼……一眼就好……” 但亡人谷在高崖之间,四面环山,纵然日出东方也难有余晖映耀,男孩不甘心,便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向崖端。 “你说,会有人接住我吗?” 他微微偏过脸,好像是想回头,可到底没有。这句话飘进了月霖耳朵里,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却发现男孩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两手支地,飞蛾扑火地纵身一跃! 高崖断壁上,徒留破衣烂衫随风轻曳的残影。 “不要——!”月霖刚跨过门槛半步,就被门口的侍卫死死摁住,她撕心裂肺地呼喊,“你回来,你回来啊!你不是、不是还想看一眼人间的太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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