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在萧晗不过半刻的注视下,暮尘已处劣势。 师尊,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还是这句话,也许萧晗自始至终都在执著于这句话,但至于答案,现下不重要了,会与不会,都不重要了。 “逍遥。” 听到感召,雪色的光辉自西方拂来,萧晗的法力蓦地汹涌而出,他茕然立于阵眼,将修为注入霄雿,随即将其掷入无间。 结阵,观照。 萧晗垂目,一字一顿:“百、鬼、祭……” 阵开! 恶鬼或战或退,但折扇却像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吸食它们的阴煞之气。 无间道的裂口也缓缓阖并,却似不甘,里头阴怨更甚,煞气浓烈难当。 一寸、一寸、再一寸…… 唯有不到半丈的时候,天地间的疾风汇集一处,萧晗用尽了自己心脉的最后一丝力量—— 终于关阵! 可就在裂缝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一把裹挟着极凶邪气的折扇破土而出,贯穿了萧晗的胸腔。 萧晗只感觉眼前一抹血色,而后,耳畔便是呼啸无休止的风声。 他于祭坛坠落,遭万鬼诛心。 意识朦胧之际,他感觉有人接住了自己,很轻、很暖,萧晗吃力地微睁开眼,视线里的身影跟当年倏地重叠,宛若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萧晗同儿时一样伸出手,去探碎银流转,妄窥九天神明,他凌空抓了一下,可白衣骤散,什么都没有碰到。 失重和痛感随之传入脑海,萧晗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满是荆棘的沼泽,在鲜血枯涸之前,都会沉沦其中难得救赎。 再往下,就是地狱了吧…… 思及此,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死亡究竟可不可怕?萧晗不是没有亲历过死亡,上一世,他被砍了右臂,挨一箭穿心,终于在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四周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但他仍感到心安,因为身下的人是那样熟悉——他死在了暮尘怀里。 但这一生,何絮怕是没有这个运气。 既知命数已定,萧晗所能奢望的,也不过五感尽失之前,隔着尸山血海,再望暮尘一眼。 “哐当!” 他砸在地上,甚至还滑稽地弹起了两下。 没有人接住他,到底不如当年。 很疼,粉身碎骨那样的疼。 萧晗艰难地偏过头,看见暮尘与无名僵持不下的同时,还在把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阵眼。 “师尊……” 竟是半分余光都不肯分给他吗? “师、师尊,我……咳……” 我快死了。 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再唤我一声“叶舟”? 已经好久、好久,都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天为棺,地为席,萧晗躺在其中,墨染的夜幕里透过一分绯色。 他茫然地仰视苍穹,黑暗中映的是丹霞喜服,还有沈谪仙的盈盈红颜。 可绯色淡然,慢慢化为了粉黛桃朱,含情的眉目也变为凌厉傲骨。 萧晗捂上心口,原来自己生前的所念所执,不过暮尘一人罢了。 奈何锦华曳地,芳落嫁衣,终究并非发妻的正红。 想当初鬼王纳妾之日,也是满山的花谢凋零,飘雨无声。 心脏一阵剧痛,萧晗脱力地闭上眼,那位身着凤袍的故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雪玉衣冠。 “师尊……”他开口,胸膛撕裂般疼,无间的煞气已将这副躯体反噬得破烂不堪,可他兀自低语,即使远在祭坛的仙尊根本没有听到。 “求你……师尊,求你了……” “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 “但最后一次了,师尊……我、我没有下辈子了……” 地狱注定是萧晗的归宿,他无缘转世轮回,死后堕入阿鼻,唯有无尽的酷刑和苦难,但他不在乎,仿佛只要在这偷得浮生中再瞧暮尘一眼,把他的音容笑貌全然刻入骨血,他便可以抛却所有的哀恸与欣然。 即使再也无法与卿相见。 没了无间道的加持,无名很快便落了下风,暮尘撩剑挽花,随后往前一送,无名脖颈半断,血飙得老远,他浑身抽搐地倒在祭坛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不甘。 萧晗死命吊着一口气,却见暮尘依旧神情自若,把他未曾封阖的裂痕补全。 “暮……尘……” 字字泣血,终是徒劳。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无足轻重,乃至濒死之时,你宁可去镇无间凶灵,都不愿再见我最后一面吗? 我当了你两辈子的徒弟…… 两辈子啊! 你当真没有,哪怕只有一瞬,曾在乎过我吗? 原来玉清仙尊的目光,从来不会为他而停留。 萧晗张了张嘴,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口腥甜,他咧开了嘴角,断断续续的笑声中隐含着绝望与苍凉。 胸膛不痛了,恐是回光返照了吧。 暮尘…… 最后的视线里,是那个人孤身补阵的倒影。 我……恨你…… 风停雨歇,终归安宁。 九曜潭外,三清湾一众修士风尘仆仆地赶来,上至一派之主萧玉笙,下到刚入门的小徒弟。 其中自然也包括月霖。 她跟在萧蔚明身后,忧心忡忡地盯着九曜潭。 方才顾子辰不远千里来报,说玉清仙尊及其三位弟子不慎坠入九曜潭,整整一日杳无音信。 月霖试着感应九曜潭里的梦境,此地灵气非凡,对鬼无疑是漫长的折磨,她痛苦地皱起眉,血色已从她的脸上悉数褪去,太阳穴处的青筋更是暴突直跳。 萧蔚明注意到了她额角的冷汗,想帮她擦拭,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太过唐突,他掏出帕子递给月霖,“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没事儿,我就是……” 三清湾的一众仙门尽然在场,若不慎暴露身份,人人得而诛之,月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就是有点儿累了。” 但搪塞的同时又未免心生亏欠。 如果萧蔚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是眼前的所有温柔以待,刹那间便会成为梦幻泡影。月霖本不愿欺瞒萧蔚明,可这份感情她如履薄冰地守了太久,相较于君心不在,愧疚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与此同时,九曜潭的水面逐渐有了波动,犹如小石溅起层层涟漪。忽然,一条人脸长河直冲天际,萧玉笙临危不乱,执剑下令:“列阵!” 四名宗师迅速交接,电光火石间,他们手中的法诀连连催动,各色光芒最终汇为一道结界,沿河之流势,笼罩于千百人脸之上。 而从水幕里走出来的,只有暮尘,和他用南风捆在一起的三位门徒。 “何絮!” “月姑娘小心!” 月霖急忙跑了过去,萧蔚明紧随其后,生怕有何闪失,但在二人与萧玉笙擦肩而过之时,后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紧缩了一下,但转瞬而逝。
第四十四章 本王当媒婆 “主人?主人!你醒啦!” 无数光怪陆离的虚境过后,便是月霖哭丧的脸。萧晗没反应过来,他覆上胸口,是怦怦跳动的心脏,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月霖?!” 月霖的眼尾不觉染上一抹薄红,“主人!你可吓死我了!” 萧晗环顾四周,摸了摸心口受伤的地方——没有血。 月霖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萧晗觉得可爱,就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而后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一句:“那他……可曾有来看过我?” 提及暮尘,月霖沉默了,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也对,是我多心了。” 一句难掩落寞的自嘲,令月霖的心不可抑制地揪了起来,萧晗眼神间的那份哀伤仿佛早已深入骨髓,渗透进了血液,是如此的肝肠寸断,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主人,其实暮仙君也有难言之隐,毕竟沈谪仙奄奄一息,他不得已才……” “什么?!” 陡然拔高的音调吓了月霖一跳,“主人你不知道吗?沈谪仙身受重伤,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断气了,若不是暮仙君及时相救,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月霖没有告诉萧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其实她曾去玄凤宫求过暮尘,但后者仅不闻不问地应付了一句:“他已无大碍,回吧。” 而后,玄凤宫的殿门缓缓闭阖,月霖还愣在那里,暮尘的影子却早已远去,那步履匆匆,仿佛要赴一场稍纵即逝的春三月。 月霖在暮尘看不到的角落咬紧了牙关,她恨他的冷漠,恨他的视若无睹,恨萧晗的两世错付竟只换来了一份无足轻重! 世人皆道“关心则乱”,可暮尘那么笃定、那么自若的语气,无疑证实了他对萧晗的淡漠,月霖恨不得将其剜心割舌! 但冷静过后,她知道自己不能,梦鬼没有单挑玉清仙尊的本事,而月霖也无法伤害萧晗爱了两辈子的人。 萧晗在这份情愫里迷失了方向,他沉溺、卑微、珍惜、乞求,直到最后的黔驴技穷,也许在暮尘眼中的可有可无,已然耗尽了萧晗的全部心血,他的所念所求到底付之东流。 月霖不甘心,为萧晗不甘,她面朝暮尘离开的方向,盯着紧闭的缝隙,冷笑了一声。 所以让你如此牵系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月霖席地而坐,隐去了周身之气,随后用匕首割破掌心,她以血画地为牢,屏息凝神,生生把一缕魂魄逼出了体外。 幽魂行而无阻,这是亡人谷的禁术,月霖以鬼火护体,在玄凤宫里肆意地穿行。 她想知道暮尘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待萧晗这般无情,可下一瞬,她便呆滞地睁大了眼睛,魂魄不会恸哭,但月霖却觉自己的脸上滑过一滴泪水。 只见沈谪仙无声无息地躺在卧榻之上,犹如神坛的祭品,月坠花折。暮尘坐于一侧,背对着月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没有上前。 师徒终将分别,那是她不该插足的世界。 沈谪仙的脸色在月霖的预料之中,他快死了,无力回天,而暮尘身为师尊,除了眼睁睁地目送自己的徒弟走向凋亡,别无他法。 月霖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了,她虽不懂尘世烟火,可人非草木,暮尘适才对于萧晗的态度并非袖手旁观,确是生离死别,情非得已。 “谪仙,我代我主人来送送你。” 月霖放弃了从中作梗的想法,因为不忍剥夺沈谪仙生命里最后的安宁,她飘在半空,不自觉地低喃,但没人听得见。 暮尘搭上沈谪仙的手腕,他脉象不稳,元气大伤,注定熬不过命中一劫。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之后,暮尘起身来到沈谪仙的近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抵上沈谪仙的额头,不疾不徐地将古老晦涩的咒语咏诵出来,随着法术的生效,沈谪仙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他似乎正在经历某种疼痛,开始不停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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