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昏暗,仅能勉强看清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朝暮尘的方向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人,只道:“师尊,我心口疼……” “别这么唤我!”如此种种,暮尘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当初赤忱乖顺、拜自己为师的小徒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不过是登极至高的万鬼之王,屠了扶桑洲。 他压下百蚁噬心的痛楚,哑着嗓子问道:“缘何于斯……” “战争么,总是要有人祭旗的。” 萧晗说得理所当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喘不上气,一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死死咬住牙,咽下满口血腥。 黑暗中,他又看到了洛寒的笑容——那个命运多舛却心善贤淑的女子,她生得极美,穿着萧晗最初在鬼池里见到的那袭凤冠霞帔。 顾掌门到死都不会想到,扶桑洲二十八座城池的沦陷,皆因他一念之差,用捆缚厉鬼的镣铐,刺进了那副蝴蝶骨。 而萧晗能做的,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后背扎穿肩膀的两个窟窿,他没有安葬洛寒,即使血早就淌干了,那具绝代风华的躯壳也开始发凉,但他依旧执迷不悟地把她拥入怀中,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捂热她冰冷的手。 “娘,我好疼……我好疼啊……” 萧晗不明白,为什么自幼便失了一魂一魄的他,还会这般痛。 三魂七魄,分为善魂、恶魂、人魂;喜、怒、哀、惧、爱、憎、怨。老鬼王骗他,不是说没了善魂便离了悲哉六识,少了爱魄就能无忧无乐吗?为什么面对洛寒,五脏六腑却犹如被人碾碎了那样疼。 暮尘清楚萧晗的苦衷,可顾掌门当年已然陨落于亡人谷,也算恶有恶报,咎由自取,但他的妻儿及扶桑洲的子民何其无辜,“罪不累及旁人,萧叶舟,你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光景,萧晗居然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腿上几乎吃不住力,脖筋凸现,披散的长发越过肩头,顺势将暮尘搂了个满怀。 萧晗如此一动,额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暮尘身上,他呼吸有些急促,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暮尘,若是本王命薄,成了扶桑洲下的孤魂野鬼,你可还会……记得本王?” 素来淡然自若的玉清仙尊蓦地怔住了,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他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最后一次抚过萧晗紧绷的脊背,而后立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对方的胸口。 距离太近了,萧晗来不及躲闪,只得握住不断捅入皮肉的剑刃,才堪堪偏开了心脏。 他难以置信,“你……你要杀我……” 强行破开剑鞘的封印使暮尘顿时口吐鲜血,他的心脉枯竭,灵力散尽,现下更是油尽灯枯,方才的举动,分明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果真一文不值…… 萧晗笑了,他笑得张狂,血把银牙染得嫣红,“师尊,你怎么不问本王冷不冷了?”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将庭院中的绿梅灌溉得润泽如玉。 萧晗眉目狰狞,他强忍剧痛,握着剑的手力度骤增,原本卡在血肉间的利刃,霎时破体而出! “叶舟!你……” 暮尘险些拿不住剑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器贯穿了萧晗的胸膛,而后者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掌心割裂,剑刃抵骨,血水混着密雨瞬间蜿蜒成一条红色的溪流。 “师尊,你可知那盆绿梅,是我从明净山采来的?” 萧晗抬手探向暮尘,灵力带着血丝源源不断地从二者体内溢出,最终汇入那株绿梅,逐渐幻化出了襁褓之婴一般的人形。 圣根为魂,花卉塑体;嗜血予生,心脉相通。 看出他的意图,暮尘一掌击碎了灵流,“萧叶舟,停下!” 可萧晗微弱地摇了摇头,玉石俱焚一般,汲取彼此的灵气和心血,暮尘甚至能清楚地感应到,自己的筋脉正在一寸、一寸地崩断,他不住呕血,实在受不住地晕了过去,可几乎是在同时,他又被疼醒了过来,三番五次,宛如炼狱煎熬。 终于,萧晗停了手,他拔掉嵌在心口的软剑,抱起那个适才诞生的婴儿,对几近昏死的暮尘说:“师尊,这是咱们的孩子,你瞧,多可爱。” 创制生灵,有违天道人伦,必遭反噬,但萧晗不在乎,他总觉得,倘若自己跟暮尘之间有了骨肉,会不会下手之前,给彼此互留三分薄面。 一双稚嫩的小手印入视线,不知何时,那小孩竟自己从尸堆上爬了下来,萧晗见状划了下他的鼻梁,“我叫何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不说话,萧晗也不逼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别怕。” 没有躲,那便是打心里接纳了,萧晗的大手揽过孩子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抱着他淌过血土泥泞。 “你多大了?我猜至多不过六岁。” 为了避免小孩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看,萧晗总会说些什么来吸引他的目光,“想过要修真吗?以后飞天当神仙好不好?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会有人给你燃香上供,这可是份美差啊。” 原本也没期待能有什么回应,但一直环着萧晗脖子的小手突然撒开了,跟犯了错误似的,孩子低头把手藏到了身后。 萧晗扶着他的后背,问道:“怎么了,别躲,小心摔着你。” 孩子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被血浸透了的衣裤,支支吾吾了半天,萧晗想摸摸他的小手,可孩子躲得更厉害了。 都说小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萧晗自知罪孽深重,他担心身上的阴气污了孩子的眼睛,“你若害怕我的话……” “不是!” 一路走来,孩子终于肯开口了,他急于反驳,可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半晌,他扣着指甲缝间已经干了的血渍说道:“我……脏……” “不脏。”萧晗把孩子又抱紧了两分,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他有些枯瘦的小手,“一点儿也不脏。” 沾了血又怎样?找个河边冲掉不就好了吗?真正洗不净的人——是他自己啊。 萧晗不是个圣贤明君,正史里一笔带过了他荒谬的统治,唯留下寥寥数字言括厉鬼遮天,民不聊生。 他怀中为世间至洁,脚下是黎庶涂炭,他自地狱而来,却欲苟活阳界。
第三十七章 本王捡了个小哑巴 萧晗阖目平复了一下思绪,转而重展笑颜,道:“所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孩子闭口不言,再度陷入了一片静默,萧晗无奈地笑了,“我这是捡了个小哑巴回来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九天神明,也很温沉,像山峰雪月下的如沐春风。 孩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眸,面前是一位大约十五岁的少年,少年俊朗而明艳,宛如这暗幕下的一旭朝日。 “亓官楠。” “亓官……”萧晗想了片刻,“还真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这个姓氏的人,也所剩无几了。” 亓官楠望着渐行渐远的尸山,似乎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样,萧晗覆上了他的眼睛,感觉睫毛扫过掌心,“我给你看样东西。” 亓官楠回过头,只见一小只猫头鹰飞来,金棕色的羽翅扇动,落在了萧晗的手上,爪子勾着他的指尖,“喜欢吗?” 亓官楠伸手想去够那毛茸茸的一小团,可萧晗却将猫头鹰拿远了一点儿,“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 有些奶气的孩子音,听起来软糯糯的,萧晗应他:“真的。” 亓官楠茫然地看向猫头鹰,不甘心地垂下了头,碎发散乱,萧晗替他拨到了耳后,“我还能骗你不成,君子一言,什么马都追不上。” 呆愣顷刻,亓官楠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何絮。” 萧晗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语气不似叱责,温柔依旧,“没大没小。” 接过猫头鹰,亓官楠与它大眼瞪小眼,显得愈加天真可爱,但浑身黏糊糊的也不是办法,腥味儿和腐肉气息若隐若现。萧晗虽不嫌弃,可这半湿的衣裳总贴着身子容易生病,于是待跨过这一片战乱,他找了一条不算清澈、但好歹没有浮尸的窄河,打算给亓官楠简单清洗一下。 萧晗想一出是一出,他划拉开水面上的泥土,说道:“哎,要不你认我当干爹吧?我保准待你好。” 亓官楠:“……” “真的,给我当儿子绝对亏不了你。” 亓官楠这次倒是把萧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测也就比自己年长个八九岁的光景,瞅他吊儿郎当那样,估计还没成家,当然也可能想直接傍上个儿子,能给养老送终的那种。 他没理萧晗,后者也不恼,说了一声“抬手”,开始帮亓官楠脱衣服。 他莫名想起了暮尘曾在晨修时教过的一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没头没脑地复诵一遍,也不解释其为何意,主要是怕露怯。萧晗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当真是位言传身教的好干爹。 单论诗词歌赋,他或许还能赶鸭子上架地教上那么几句,但养孩子,他是真的一窍不通。萧晗活了二十八年,先是萧家的二公子,后又成了修真界的霸主,其中有大半时间都是被人伺候大的,能把自己捯饬明白就不错了,哪里会打理孩子。 他托着亓官楠的小胳膊,让水没过肩膀,泡了一会儿,随后拎起来,如果还脏兮兮的,那就再泡一会儿,周而复始。 恰巧路过此地的暮尘:“……” “你在干什么?” “啊!” 方圆几里阳气稀薄,萧晗本以为没人,结果暮尘冷不丁的这么一问,给他吓得脚底打滑,摔了个狗啃泥,脸栽河里去了。 水流湍急,暮尘赶忙捞起亓官楠,带着他走到岸边沐浴。 萧晗尴尬地擦了把脸,讪讪地蹲在暮尘旁边,“师尊,你怎么在这儿?” “四周荒芜,河边阳气尚存,就寻来了。” “哈哈,师尊鼻子真灵。” 本想奉承奉承,但说完又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萧晗没细琢磨,突然发现亓官楠的手腕上缠了什么东西,血渍凝在上面,黑乎乎的。 “师……” 他刚张嘴,就被暮尘打断:“此地乃酆都天涯山,百年前以医术盛传,这里所修并非仙途,而是圣道,你不便唤我‘师尊’。” 萧晗不明所以,“那唤什么啊?” 暮尘看了亓官楠一眼,“他怎么唤你,你便怎么唤我吧。” 谁料一直不声不响的亓官楠忽然跟萧晗四目相对,十分卖乖地喊道:“义父。” 萧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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