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是恩公!” “恩什么公?!他不是早被那个无名抓走了吗?现在是人是鬼都不好说!” “对啊!如果是人,三更半夜何不进来避险?我看他是被屏障拦外边了吧!” 众人对亓官翊毁誉参半,萧晗担心父债子偿,正打算让甄婉带着孩子先走,却听亓官翊声音轻颤地唤了一声“娘子”。 他们顺着亓官楠的眼神寻望,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甄婉。 “什么?!甄夫人在这里?” 甄婉怕牵连孩子,一把推开了亓官楠,萧晗趁机施法,噤声咒阻了那句混着泪水的“阿娘”。 “夫君……” 事已至此,躲藏无意,甄婉迈过门槛,沿着被雨水浸湿的石阶,行至亓官翊跟前。她没有诘问对方为何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只是静默地端详他削瘦的面庞,“夫君放心,一切安好。” 亓官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的双手不停哆嗦,似乎是在违抗谁的旨意,“娘子,对不……”他伸出手,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便隔着那扇华光流淌的屏障,与甄婉十指相贴,“我……” 一时间四下幽寂,再无人言语,偶尔有人低低啜泣。 然而亓官翊的脸倏地扭曲,他张了张嘴,在捯气的间隙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娘子别来无恙。” 甄婉脸色陡变,“无名!”
第四十章 本王错了 从萧晗记事儿开始,就没有人敢直呼老鬼王之名讳,他原以为是对至尊者的敬畏,后来无常鬼告诉他,不唤其名只是因为老鬼王是被一个和尚养大的,法号“无名”。 时隔经年,再次与老鬼王对峙,萧晗还是不自觉地生怯。他精通邪术,法力无边,萧峰和唐梦安皆死其手,纵然现下羽翼未丰,但萧晗亦不能了无牵挂地与之一搏。 这是归真界,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即使他舍命相救,到底只是圆了梦者的旧忆,但人死不能复生。 萧晗插手必然多生变数,可又不忍心丢下亓官楠不管,孩子何其无辜,他抱着亓官楠爬过佛像身后的狗洞,头也不回地狂奔,似乎是怕稍停留半刻,就再难独善其身。 “千疮百孔诸位无一幸免,在下心恻,特来提醒——得圣道者之骨血可救万生疾疫,诸位好自为之。” 亓官翊的话语隔得那么远,就宛如从炼狱传来。 “我杀了你!” ——有个少年在喊,而后,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那动静尤其骇然,萧晗却颇为耳熟,他能确定,是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不要听,”萧晗一手搂着亓官楠,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耳朵,“好孩子,你爹是个善人,不要听……” 暴雨里的甄婉一身污脏,屏障似生死一般,将她和亓官翊阴阳两隔。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杀了甄夫人?” “万万不可!无名方才说了,得圣道者之骨血,莫非……” “莫非,是、是让咱们活吃了甄夫人?” “吃人?那你他妈跟厉鬼还有什么分别?!” 遭到一众非议,那人登时不敢说话了,但这近百双眼睛里,比起之前纯粹的恐惧,又多了一些其他极为诡异的东西。 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过亓官楠的小脸,随着破庙逐渐淡出视线,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含糊地喊着爹娘,但萧晗置若罔闻,他垂下脑袋,一瞬间,恍惚满手鲜红,他拼了命地眨眼,手中依然是冰冷的雨,肆意冲洗他的罪恶。 萧晗驻足远眺,发现那间庙宇已然看不见了,他放下亓官楠,指着前路道:“走吧,别回头。” 亓官楠无措地站在原地,萧晗抬手想替他揩去泪珠,可不知为何又止了动作,“听话,自己把金豆子擦干净。” 亓官楠很听话,除了没大没小地爱叫“何絮”之外,应当是天底下再听话不过的孩子了。 萧晗用灵力化成一把匕首,“拿着,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他朝来时路的方向走去,此一行,怕是凶多吉少,亓官楠叫住他:“何絮。” 萧晗没有停下脚步,倒也好脾气地应了:“诶。” 亓官楠不语,他近乎执著地目送萧晗远走,直至那个身影彻底隐没在黑夜中。 距离破庙还有几丈之远,萧晗便隐约听到了小孩的啼哭,随即慌乱纷扰接踵而至。 “糟了!子时已至,周天轮回,恶诅发作了!” 那小孩的胳膊开始凹陷,慢慢被诅咒侵蚀,进而形成了血洞,四周人霎时落荒而逃。 那对夫妻神情凄怆,二人对视一眼,短矢从袖口盘旋而出,一抹暗红裹挟了甄婉的小指,飞回了那丈夫的手中。 甄婉感觉一阵剧痛,短矢“锵”一声斜插在地,妻子把半截断指嚼碎了喂给孩子,眼瞧白胖的小胳膊恢复如初,她抱着孩子跟丈夫跪地叩首,“对不起……孩子太小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不起,甄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亓官翊目眦欲裂,眼眶溢出的血泪流进口中,腥气甘甜,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嗤笑半刻,惋惜道:“甄夫人,这便是你我誓死守护的苍生。” 一个老妪拄着木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甄婉面前,她道了句“多谢娘子”,转而冲身后啐道:“宵小之徒如此贪生怕死!亓官夫妇一生医者仁心,怎么救了你们这些孬种的狗命!” 恶诅当前,人人自危,老妪的鄙夷撕破了最后的伪善,不一会儿便有人藏在佛像后吼道:“你黄土都埋道下巴颏了,用风烛残年去换一个就义无悔,可不划算?!” “多少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你想让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吗?!” 老妪愤恨甩袖,怒骂:“一群鼠辈!老婆子我就是死外头,也不愿跟尔等共处一室,脏我眼睛!” 或许她早已朱颜不再,但依然是个令人神往的女子。千疮百孔不过三时便可厄命,到时注定全身溃烂,脓血迸溅,待老妪离开众人视线,踏入幽暗的那刻,萧晗径直捏碎了她的颈骨,助其早入轮回之路,“对不住了。” 而庙内的纷扰愈演愈烈。 “是你、是你当初收留的无名,才害得我们沦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甄夫人,你拖累了大家,要赎、赎罪的,对吧?” “甄夫人,若没有您和亓官尊主,在下恐已无力回天,在场的各位都并非没有心肝之人,我们只是想、想活下去,保证不会伤您性命……” 他们仿佛站在神坛之上,审判着卑微如尘埃的甄婉。 可能是萧晗的错觉,石身铜面的佛像脸上,竟有一瞬难以言喻的悯然。 同悲万古尘。 霄雿几欲挣脱,沈谪仙单手根本握不住它,暮尘轻点扇骨,止了折扇的躁动,“神器皆是不服训的,多用两次便好了。” 沈谪仙笑着问道:“南风也是这般吗?” 暮尘点了点头,“它原为柳藤所化,最是随风不羁。” “那师尊是如何驯服它的?” “我把它的叶子拔了。” 沈谪仙:“……” 莫怪总感觉灵鞭光秃秃的,合着就剩一根枝条了。 “师尊,你瞧,那儿好像有个人。” 苍山皓月,崖坡上的那抹影子全然湮没在雪夜,救人要紧,沈谪仙快走了几步,却被暮尘状似无意地拽到自己身后,“莫要轻举妄动。” 二人一前一后地寻去,那人看身形应该是位半大的少年,他跪在雪里,垂落的双手被冻得僵硬。 “二郎?” 萧晗闻声将头埋得更低,沈谪仙替他掸去衣上凝雪,却发现纯白的雪中赤色阑珊,“二郎!你怎么了?” 沈谪仙提衣蹲下,与萧晗齐平,却见青灰如土的面色唯有薄唇鲜红,血丝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何絮。” 萧晗终于抬头。暮尘还是那袭白裳,金丝龙纹以做点缀,他宛若一尊雕琢的玉像,俯瞰尘寰的芸芸众生。 萧晗兀自跪在那里,如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明,亦如十恶不赦的罪人祈求救赎。 他的玄衣墨发污了膝下纯白,他蜷缩在圣洁中,他佝偻在黎明前。 “师尊……”萧晗不复清醒地呢喃,嗓音哑然,“师尊,我该怎么办……” 暮尘半蹲下身,将他虚揽入怀,默默地抚着少年被雪浸湿的长发,轻声道:“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的确不是萧晗的错,可古木年轮之下,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甄婉被蚕食殆尽,那具姣白如玉的酮体,一点一点地化为了黄泉白骨,朽烂成泥。 “甄夫人,跟我走吧。” 萧晗被屏障阻隔在外,亓官翊见此不禁嗤笑,“她不会跟你走的。” 血洞扩散,几人迫不得已步步紧逼,萧晗心急如焚,不停砸向屏障,“甄夫人!” 亓官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问菩萨为何倒坐,叹圣者渡己难求。” 萧晗怒极,一把掐上了他的脖子,迫使他脚尖离地。亓官翊的神情十分痛苦,血泪两行,万念俱灰,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厌:“你尽管杀吧,省得甄夫人一人上路。” 亓官翊的三魂七魄都消逝了,无名借他仅存的那缕执念附体,即使萧晗把他千刀万剐,也伤不到无名分毫,反而是当着甄婉的面,手刃了她的丈夫。 正当他几欲放手之时,只听得甄婉哀恸的乞求:“仙君,拜托您,杀了他吧。”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闷响在庙宇之间徘徊,甄婉凄然大笑,“末法时代,众生异相……” 她长开双臂任由疯魔的众人将自己扑倒,仿佛在生命的尽头拥抱了她与丈夫至死相护的苍生。 “甄夫人!” 那些人起初只敢咬甄婉裸露在外的肌肤,可随着恶诅愈发蚀骨,有人渐渐地失了神志,撕开她的衣衫磨牙吮血,他们嘴里含着骨肉涕泗横流,亏欠的神情中夹杂着赤裸裸的餍足,他们满口血污,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令人胆寒。 萧晗背抵屏障,耳畔是甄婉竭力压抑的惨叫,直至万籁俱寂。 “圣者渡己……” 他不敢回头,佛像脚旁,那个灰袍袈裟、头戴斗笠的身影格外刺目——悟悲与他人一样,口口声声叫着“恩公”、“娘子”,却也是银牙猩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萧晗似乎痛极,他捂住心口,气若游丝,“是我的错……” 暮尘小心地将灵力渡了过去,是少有的慌乱无措,萧晗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安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抓紧,只是喘得仍旧说不出话来。 前世,他征伐四方,多少如亓官翊与甄婉这般的圣者,为救苍生死于非命? 他的一意孤行、他的执迷不悟,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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