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沾了灰的那面掰掉,一边看萧晗吃,一边掉眼泪,她疯魔似的念叨着:“月底就好了,到那时我给你买糕饼、买糖水、买绿豆糕,咱们就不用再吃这种东西了,好不好……” 可真到了月底,却等来了——“这个月没有例银。” 久而久之,无论何人造访绝情殿,洛寒都会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即便是跟前来通报的小鬼说话,她也会半低着头,问道:“怎么可能没有?” “鬼王有令——洛氏有意抗旨,未尝悔改,即日起关押于绝情殿,无要事不得踏出半步,及诛心鬼放逐凡尘,钦此。” “不行,孩子还那么小,况且诛心她何过之有……” “与我何干?!” 洛寒被重重地推搡在地,由于她得罪了鬼王,一时风光无量的绝情鬼,竟沦落成了阶下囚。 萧晗至今也不知道洛寒那日究竟是拿什么换的一顿牛肉,但当晚他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洛寒在梳妆台前清洗双手,她猛地回头,眼中精光乍现,呢喃着:“快走……” 洛寒疯了。 当沾血的指甲嵌进自己弱小的身躯时,萧晗如是想,却没有要逃的打算。 他替洛寒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壮起胆子唤了一声:“阿娘……” 他的笑容灿烂而纯澈,烫疼了洛寒的心,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挥如雨下,“孩子……好孩子……我不是你娘,你不该认我当娘……” 萧晗却以为是自己的错,哭道:“阿娘,你别不认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她一把将萧晗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孩子……” “没关系的,阿娘,”萧晗在洛寒的怀里十分乖顺,甚至轻拍她的后颈,想要给予她宽慰,“等我长大了,就把所有坏人都杀光,绝对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洛寒怔愣半晌,她捧上萧晗的小脸,正声道:“孩子,答应我,日后无论如何,别作恶,满手血迹洗不掉的滋味,太难熬了。” 萧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娘。” 可他食言了。 洛寒尸骨未寒,萧晗便于弱冠过后,重回亡人谷。他做小伏低,养精蓄锐,趁老鬼王攻伐三清湾时,领兵判主,从后包剿,在漫天飞旋的兀鹫中裹挟腥风走来,当着萧玉笙的面,亲手活剥了老鬼王的皮。 从发顶到足尖,萧晗偶尔力度没掌控好,皮就断了,他烦躁地捏碎了老鬼王的一块骨头,后者施了噤声咒的嘴除了呕血,也只能发出一丝“呜呜”的呻吟。 萧晗把那张不太完整的人扔给野狼,随后用参汤吊着他的命,又生拖了整整三日。 狼烟遍地,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灵山露出了一弧金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老鬼王那具开始招苍蝇的尸体,恰巧一只乌鸦飞过,啄烂了他摇摇欲坠的眼球。 “兄长,我给义父义母报仇了。” 自那以后,梦魇经年相随,但无论午夜如何辗转,萧晗都不敢回望自己曾对洛寒许下的诺言,以及萧峰和唐梦安均未阖目的遗容。 可惜了,从萧晗第一次喊“阿娘”,到最后洛寒自戕,时隔十五余载,他都不曾再唤过这个称呼,只是本分地叫她“洛姨”,大抵这也是洛寒所希望的吧。 上一世,承袭尊位那日,萧晗立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上,有大批鬼众立于殿外,在地上犹如潮汐般跪倒,三拜九叩。 但那里面,几乎没有萧晗熟悉的面容,只有王煜偶尔的嘘寒问暖,才让他有种自己还活着的知觉。 奈何春寒料峭,王煜病体难愈,每日早朝撵轿搭送,见他早生华发,两鬓斑白,萧晗不免茫然若失。 王煜灵力强悍,足以维持盛年之态,却任由寿命流逝,萧晗曾问其缘由,他也只说:“老奴这一生,活得太久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萧晗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遣散了所有奴仆和妻妾,并厚赏金银,聊表心意。 乱山残雪,萧晗追上那个独自远行的背影,王煜知道身后有人,却不愿平添变数,正要绕道而行,却听萧晗喊道:“王叔!” “鬼王言重了。” “王叔,我要死了,下辈子……”萧晗撑起一把红伞,亲自为王煜遮雪,后者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清君侧,靖国难,老朽见惯了世态炎凉,下辈子,不想再来了,还请鬼王恕罪。” 王煜说完,转身离去,他一步三回头,待萧晗走后,他又跪倒在风雪之中,兀自哀叹:“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语毕,王煜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陪在萧晗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自此,除了他囚禁在亡人谷的暮尘外,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一盏烛火,肯为他而留。 原来时间并不能彻底埋没伤痛,只能麻痹它们,吹来尘埃掩盖住那数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只为等待下一次的麻木。 江山尚依旧,故人今在否?柳下欲饮杜康酒,薄舟寒暮添新愁,终不似,孤影留。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萧晗末了又回头看了那年久失修的木门一眼,在自己诡异的低笑中,慢慢走远。 翌日黎明,雾散鸡鸣,东方的旭阳洒下缕缕阳光。暮尘正于屋内练剑,许是热了,他褪去外袍,只留了一件白绸中衣,绸料随着晨风而微微拂动,一眼望去当是仙风道骨,飘然洒脱。 但沈谪仙来不及叹为观止,他难得破了规矩,焦灼地砸门,“师尊,不好了!” “肆意妄为,成何体统!”暮尘还未训诫,不想沈谪仙却轻掀袍裾,两膝传来压抑的闷响,他腰杆挺得笔直,似乎搅扰暮尘非他本意,但执著丝毫未减,“师尊恕罪,但、但我找不到何絮了!” 闻言,暮尘错愕不已,“什么?” 沈谪仙无助道:“我寻遍了客栈,都不见其踪影,守夜的小二说,大约丑时,隐约听见鸣跼之声,像是有人策马而去……” 暮尘长发高束,未戴银冠,他披上锦袍便往外走,临了让沈谪仙在这里守着,万一萧晗回来了,随时告诉他。 “师尊……”沈谪仙唤他,但真当暮尘停下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恭候师尊佳音。” 暮尘淡淡地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宁狐村尸骨成山,怨气虽重,却只在那附近方觉浓烈,目前的重中之重,是那灵山。 上古灵山,经脉生根,天雷破空,地火燎原,是众多凡人飞升得道的地方,也是不少商队过客的埋骨之地。 此地灵力旺,煞气盛,按理说应该阴风寒雨,而非现在这般风和日丽。 如果不是上修界净化,那便是有人想刻意隐藏什么。 暮尘在山脚下止步,前方云淡风轻,突然寒光凌冽,他心下一惊,赶紧退开半步,可那结界却如磁石般牢牢将他吸附住,灵力的急速流失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动弹不得,灌木丛中的一只小鬼高举短刃,直冲而来,闪避不及,暮尘微眯双眸准备硬抗下这一击,却见一支金钩倒挂的箭矢穿透了小鬼的胸膛。 结界破了,碎为千百银蝶,散成了一阵银光闪闪的绚烂星风。 大雾四起,林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音,周围渐冷,阳光消失,四野暗了下来,伸手难见五指,刹那之间,万籁俱静,仿佛在忌惮什么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漫不经心地闲庭信步,莫非是身居高位之人?不像,他一步深一步浅,虚飘轻浮,应当是身上有伤。 茫崖野林,远远群山深处,狼群对月长嗥,脚步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坠落的风啸声。 结界不知何时再次封闭,覆盖了整座灵山,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暮尘按照适才脚步声的来源走去,每近些许,便越发感觉地处偏僻,阴气冲天,竟连草芥都逐渐稀疏,盛夏的树木枝干光秃。暮尘驻足,抬头仰望,一个古朴邪恶的鬼面石窟浮现在他面前。 他召出灵鞭,命其探路:“南风,去吧。” 那鞭子名唤南风,意为“南风千里,莫问归期”,它融在暮尘的骨血里,来无影去无踪,这也是好多学修不敢拜他为师的缘由。 因为这个寓意,萧晗上辈子没少抱怨——把徒弟打到千里开外,确实不必寻问归期,成天沾血的神器,起了这么个破名字。唉,算了,玉清仙尊也不过是个俗人,难免附庸风雅。 虽然曾几何时去过亡人谷,但当年萧晗下过命令,禁止鬼众靠近暮尘,说不可脏了他师尊的眼。以至今日,立在这石窟的正前方时,暮尘莫名感到心悸。 绕过鬼面,暮尘手点灵火,发现紧里处设有石阶,上面苔藓横生,沿着崎岖的石阶缓缓下行的同时,他不断静观其变,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的来源。
第二十一章 本王讨厌白衣服 底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厮杀怒吼之声隐约从低处传来,血腥和杀戮已然波及到了洞口以下半丈的地方,灵火下沉,暮尘这才看见侧壁上尽是内脏和断肢,好像有无数的人试图爬上来,但最后无一幸免。 暮尘仔细观察洞口四周的地势,以及灵火照亮的那个祭坛上,有人用血填满了祭坛的纹路和凹槽,一把断剑插在正中央。 暮尘明白了,这里并非什么陷阱,而是一个蛊洞。 万鬼相残,成王败寇,命大的活下来,继续无休止的厮杀,而命薄的——死。 暮尘回头再次打量石窟,灵火的亮度又弱了两分,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楚,石窟恢复了原先的昏暗,犹如不见天日的洞底,令人看不见希望。 暮尘跟在灵火之后,一块石碑若隐若现,他正欲走近,可灵火陡然熄灭,他心觉不对,朝侧方躲去,果不其然,寒气席卷而来,冰锥细峭,如刀切而成,刺向了暮尘刚才所站的地方。 “师尊!” 空旷的石窟里,沈谪仙的惊呼不住回响,暮尘大约确定了方向,一掌将他推离自己身侧,“此地凶险,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暮尘所言不错,这里的确危机四伏,石壁后瞬间跳出十几个走尸,这东西难缠,虽没了心智,却是欺软怕硬的怂包,眼瞧暮尘不好对付,立刻就换了攻击对象,转而去追手无寸铁的沈谪仙。 暮尘跃至半空,拔剑处理掉近身的走尸,又将南风甩向沈谪仙,那条鞭子如蜿蜒乱窜的水蛇,一路绞杀却不染血色,它仍旧泛着金光,把企图抓住自己的走尸通通抽远,随即轻捆上沈谪仙的腰腹,将他带到了暮尘身侧。 “不是让你留在客栈吗,”相比之前的斥责,暮尘的语气里多了两分无奈,“为什么要跟过来?” 其实暮尘出发没多久,沈谪仙就偷偷跟在他身后了,前者本该有所察觉,但周遭太过阴森,导致他忽略了那丝十分微弱的阳气。结界碎为银蝶的时候,沈谪仙刚赶到附近,他趁结界还没封闭,一咬牙直接扑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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