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得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七年?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儿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 荆玉山已经把被子一裹,装成睡着了去。 翌日一早。 黎东先生使人来与荆玉山说,马车、文书、盘缠都准备好了,还有士兵随行,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荆玉山答无不满。 荆玉山准备干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东先生道谢。 在路上,遇见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俩孩子一脸着急,问:“你们谁见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见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 于是问昨天最晚一个见到澹台莲州的荆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后去了哪里?” 荆玉愣怔,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里与他道别,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总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个儿施施然地从地窝里钻了出来,像是一只鼹鼠探出了头,问:“什么时辰了?” 大家没想到太子在这儿,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走出来。 想问又不敢问。 早上林间起了薄雾,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再抬起头,看一眼众人,就像是猜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莲州襟怀坦然,为人解惑:“我昨天在这儿睡了一晚,睡得不错,这屋子造得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这里,绝不会冻死人了。” - 大丫跟她爹来了军营。 路上她爹还在跟她发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活儿做,冬天快到了,到时候土地都冻硬,只怕更不好干活儿。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里面,寒风都吹不进去。等攒了钱,以后我们也造一个。” 大丫说:“先把咱家屋顶上的漏洞补一补吧。” 等到了军营。 监管他们的小吏却让大家今天先别急着干活儿,而是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记什么? 大丫她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该不会是他乌鸦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要给他们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小吏的笔刀停下,翻回竹简片的第一个,唤道:“齐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来,如遭雷击,沮丧地想:第一个就赶他走吗? 小吏说:“你第一个选房子,你想选哪个?” 大丫她爹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哦,对。”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记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对在场的所有来做工的男人们高声公布道:“太子交代了,这些屋子都是造来给洛城百姓过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户人,你们可以带你们的家人搬进来住。你们都干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选顺序按照劳动成果来排列。其中齐大勇每天干得活儿最多最好,所以由他第一个选房子。”
第74章 日轮渐起,月隐山翠。 士兵们已开始了一早的操练,巡视军营以及附近,迈开整齐的步伐,唱起雄浑的军歌,在这呵气成雾的冷天气,无疑是一种暖和身体的极佳方法。 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正是二王子阿辛和三王子阿尚,两个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拖着锄头,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没什么端庄的样子,还穿着便于务农的粗布衣服,这段时间也被晒黑了不少,看上去与农家孩子差不多。 两人跑到近处,放慢脚步,停下来,急匆匆地打个招呼:“早安。” 带队的士兵命众人立正,大家齐刷刷站直,朝向两位王子,因为不方便鞠躬,就紧握手中的长槊,“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回答:“早安。” 彼此行过礼,像两条交错的线,继续前往各自的方向。 终于,俩孩子来到他们的地头。 没错。 这儿有两块地是属于他们的。 王兄给的。 刚到洛城不久,澹台莲州就一边盖房子,一边开垦荒地。 来不及种谷米麦子,但种豆子和青菜还来得及,就播种了下去。他们在王兄的教导下,第一次学着种地,每天泥里来泥里去,忙得不亦乐乎。 之前他们崇拜王兄是因为王兄剑术好,又会行兵布阵,长得美,还待他们温柔亲切,事事都讲道理,但是他们没想到,王兄连种田都会! 当被小崽子们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澹台莲州自个儿心里想:能不会吗?在昆仑种了十几年啊! 又想:你们比我好,我小时候开始学种粮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自己摸索。 原先,澹台莲州还担心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吃不了苦,不想种地,就是到时候娇气犯了,那么坐在边上看看总是好的。 没想到弟弟们已经看了两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被王兄问要不要给他们一块地来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是充满精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就爱种地,他俩种田种得不亦乐乎。 比起每天上午必须要读书、练字,还得被厚厚的衣服和腰带捆着,像是人偶一样被摆布着学习枯燥乏味的礼节,种田无疑有趣多了。 王兄安排他们学三天歇一天,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田里! 快到了,站在田垄上,他们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 “老将军!” “杨爷爷!” 作老农打扮的杨老将军听见呼唤声,从田地里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笑眯起眼睛,微微弓腰:“二王子安,三王子安。” 杨老将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农装,看上去不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像是个在地里扎根五十年的老农民,非常惬意。 离开洛城时,他主动与太子说想要随行。 澹台莲州怜悯他年老,吃了半辈子的苦,并不想带他过来。让他留在王都,给他求一份养老的官职,譬如左师这一类的闲官,颐养天年。 杨老将军坚持要跟他走:“带上我吧,太子,您看王宫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儿。虽然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个个的,养得膘肥体壮,早已失了彪性,未必是好事。 “我的好多老伙计返乡,早已没了认识的亲人,许多又回来找我了。您救出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扎根在您身边了。 “我知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回报。但老朽此身唯有报答于您,将来方能够无愧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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