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求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九年。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对了。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儿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某日。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搭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讲?”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是。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第73章 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您。”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为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您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您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您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您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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