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上下数万弟子和不计其数的妖魔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若是不说清楚他们俩谁是仙君,谁是魔皇,直接分辨的话,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会认错。 应当是仙君的岑云谏满身是血,杀气腾腾,妖血早就把他的衣服给染得脏污。 而那从血莲花中缓步而出、疑似是魔皇的存在却看上去一身圣洁,纯白无瑕,平静祥和。 昆仑弟子们不敢置信,他们认为是这个妖魔幻化成了仙君的模样迷惑众人,且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那妖魔们呢?它们难道就能接受?它们更难以接受,献祭几十上百万的生灵才养出来的魔皇竟然和仙君一模一样。 在它们的想象中,无论魔皇是怎样的,都不应当像个人,应当更加可怖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上去还一点杀气都没有,不凶戾更不残忍,跟它们所期待的大开杀戒的魔皇完全不是一回事。 实在是……太失望了。 岑云谏从记忆共振中回过神来,满头冷汗。 不过一瞬间,许多的回忆涌进了他的脑子里,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给胀裂了。 身边追随他的几个修士见他脸色难看,连忙上前,关切地问:“仙君,仙君您怎么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岑云谏恶狠狠地挥袖赶走他们,厉声呵斥:“别过来!” 他把左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低下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挡住了控制不住变得狰狞的表情,周身还蒸腾萦绕起若有似无的黑色煞气。 白衣岑云谏遥望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低嗤一声。 站在云端上的仙界之首岑云谏在战栗个不停,已经几乎难以压制住被种在体内的魔种了。 而莲花中的岑云谏看上去却很宁静。 他抱着澹台莲州轻唤:“澹台莲州,该醒醒了。见过她以后就醒过来吧,来杀了我吧。” ……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他一开始是在一块田边醒来的,他能认出来,这是他在昆仑做杂役时负责莳弄的药田。 他躺在一张席子上睡得浑身上下暖乎乎、懒洋洋。 他怎么回昆仑了? 澹台莲州纳闷。 他来到院子,却发现自己又不在昆仑了,他到了他在昭国王都时所住的紫微宫的小庭院中。 宫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呼唤道:“母后!母后!” 想了想,又喊:“父王?” 可是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穿过宫殿,应当是到昭国王宫的玄凤门,但却不是,他又到了洛城的练武场。 偌大的练武场空无一人,当他说话时也没有回音。 澹台莲州呼唤起来:“黎东先生……杨老将军……秦夫人……有人在吗?” 澹台莲州再蠢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劲了。 绝对不是人间。 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试着观察了一下,树的影子没有移动,也没有风,每从一扇门推出去他都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但大概还是他记忆里曾经去过的场所,随机出现。 澹台莲州席地一坐,抱臂思考起来。 乱转也不是回事啊。 先冷静地想一想。 他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之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想了一会儿,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啊,他那残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他施展了一个不完整的噬心劫。 之所以说是不完整,是因为他只进行了第一步,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修真者们用灵气和阵法施展第二步。 可他当时又找不到人配合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直觉白狼应该不会骗他。 他被送到了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应该再仔细地找一找。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澹台莲州看见自己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片战场废墟,升着滚滚硝烟,在他的周围是无数的尸体。 凡人的尸体。 澹台莲州记得的,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这是他回昭国的第一战,擒获了幽国的周将军,共杀了一万零九百二十七人。 当时他就像是现在这样,站在尸海之中,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澹台莲州感到窒息。 这么多人都是他杀死的。 杀人永远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值得夸耀的事。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他的凡人同胞,为什么他们会拔刀相向呢? 为了权力的纷争。 难道他真的想争吗?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争。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 他不想杀人,但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他都开始记不住数字了。 下山的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只是想作个平凡的好人。 杀害了那么多人的他跟妖魔有什么区别? 他其实一直觉得很愧疚很痛苦吧。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把残剑刺进自己的心口,比起负罪感的折磨来说,还不如承受锥心之痛。 一开始,他只是想作个游荡天下的逍遥剑客。 作一国之君不是他所向往的。 那应该是像岑云谏那样冷血无情、视凡人为蝼蚁的人。 或者像对杀死庶民无动于衷的贵族,抑或像是庆王甚至他的父王、幽王、周王那样将凡人同胞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他们自以为高贵不凡,觉得掌握着低于自己的人的生杀大权。 而他是什么呢? 他该将自己放在哪个地方才对? 若他没有去过昆仑,从小到大都在昭国,作为王子被抚养长大,那他也会长成跟父王一样的人吧。 可他若没有出生在王家,或者不记得幼时作王子的记忆,一直在昆仑长大,那他大抵不能够体会凡人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既不是个在人间长大的凡人,也不是能够修炼的仙人。 他该去哪边? 他哪边都不该去。 他不能完全地属于任何一边。 澹台莲州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流泪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穿过,看见了一片他毫无印象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那是昭国王宫附近的云梦泽,是以没有仔细观察,现下定睛一看,发现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湖泊嘛,长得都差不多。 笼罩着淡淡的雾气。 澹台莲州走到湖边,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坐着,在垂钓。 他感觉到心口的剑动了一动。 低下头,看到残剑活过来了似的,一跳一跳,要从他的心口挣脱出来。 澹台莲州握住剑柄,烫得他手心发热。 要把残剑拔出来。他想。说不清是残剑自己出来的,还是他拔出来的,反正,残剑离开了他的胸口。 澹台莲州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他手一松,没抓住。 残剑掉在他身边的地上,发出了响声。 他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视野恢复清晰,却看见了一角衣袂。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握着残剑的男人。 男人穿着千年前周国的衣服,比起剑修来说,更像是一个礼官,在被澹台莲州望住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打招呼道:“昭太子安。” 澹台莲州难以置信地问:“……乾渊真人?” 男子颔首道:“是。但那是我在昆仑时的道号了。被昆仑逐出师门以后,就没有人叫我‘乾渊’了,你这么叫我,我竟然觉得挺陌生的,或许叫我凡名‘云忻’。” 澹台莲州不解地问:“你只是被逐出昆仑却没有灵力尽失,你还能用剑斩妖除魔,又怎么能说是个凡人呢?” 乾渊真人,或者说云忻先生带着温润的笑意,对澹台莲州说:“哈哈,怎么不是呢?你觉得人与妖魔怎么分?妖魔既不分妖与魔,人又何必分仙与凡。” 啊?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换了个问题:“这柄残剑是您的吗?” 乾渊真人答:“是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 那边孤舟上的小女孩已转身过来,她看着乾渊真人,手中的鱼竿掉落,沉没。 乾渊真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过去,呼唤:“小柏。” 小女孩怔在原地,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眼眶已经发红湿润。 澹台莲州觉得这个小女孩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但是又觉得自己猜测荒谬,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问:“云忻先生,这是谁?” 乾渊真人很是友好地说:“哦,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走吧,我带你去跟她谈一谈。她是昆仑的仙君,也是万妖的魔皇。她也是你能够见到天道的那扇门。”
第182章 澹台莲州看着男子踩在水上自如行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哇,这就是身怀仙法的感觉吗?都不需要立足之处就可以踏水而行欸。 澹台莲州苦中作乐地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幼稚得像个孩童。 他感受着脚下传来奇异触感。 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小女孩身前,澹台莲州先规规矩矩地作揖,打招呼说:“仙君好,请问仙君的法号是什么?” 小女孩答:“昊风。” 大抵是因为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子跟她打招呼了,她甚至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 澹台莲州感叹:“哦,您就是昊风仙君啊?现任的人叫作钧天。” 澹台莲州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男是女、是什么相貌、什么岁数,他一概不知。 不过,昆仑人一向奇怪。 上一任仙君是个小女孩也不稀奇。 昊风仙君只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仿佛在看一场梦。 三人在船上落座。 昊风仙君不太自在,对他挑刺说:“你倒是自在,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这叫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个好地方吧。有水有树有楼阁有小船,就差一樽红泥小火炉、一壶酒和一碟点心了。我都好久没这么闲过了。” 昊风仙君问:“你不是看到了外面那么多死人吗?你也挺厉害,看上去斯文温柔,杀的人那么多,还能安然自若。” 乾渊真人看着他俩吵架,并不插嘴。 话音未落。 澹台莲州的面前就出现了他想要的小火炉,上面烹着一壶酒。 昊风仙君说:“我没吃过点心,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弄了。” 澹台莲州得寸进尺:“那有青梅吗?桂花也行。给酒添两分香味。……你说我‘也’挺厉害,杀了很多人,你说‘也’,是你还跟别人说过话吗?是谁?让我猜一猜,是岑云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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