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地坐在那儿,没有起身。 楼琋向他低低地弯下腰,没有抬起头,声音有些闷:“太子,当年我与公孙将军被困荒城十年,心中想着要回到我们的母国才支撑下来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们当年是那样想的,现在也是。” 话音轻飘飘的,仿佛不落地似的浮在这空寂的房间里。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让他起身,就这样让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时间仿佛被拉长。 兴许只过了须臾,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后颈寒毛直竖,冷汗也涔涔地冒了出来,他甚至看见一滴汗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一会儿之后,他才看见澹台莲州下座,把他扶起了身。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生怕会看到澹台莲州充满杀意的脸,却还是对上那张温柔美丽的脸庞,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不高兴,亲切地对他说:“如今匪患甚多,还有妖魔横行,他们似乎也会抢粮食,先生可需要我派一支军队帮忙押送?” 明明没有任何杀意,但是楼琋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因为完全摸不清澹台莲州在想什么。 他害怕地说:“不用,不用,多谢太子好意。” 澹台莲州也不强求:“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祝你安然无事地到幽国。” 楼琋走出太子行宫的时候,风吹来,他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一摸,这才发现他的脖颈处一片濡湿,原是他的里衣都被打湿了。 而围观了全程的胥菀风此时也走了出来,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她与公孙非有那么几面之缘,因为是她难得认识的凡人,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让他路上小心,祝他安然无事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是指你会半路派兵去捣乱?” 澹台莲州啼笑皆非:“啊?我哪儿还有那么多兵力?手头的事都要忙不过来了。” 他一双眼睛清澈,貌似真诚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地作为老朋友,适当地说些送别的话而已啊。” 胥菀风半信半疑。 韩阳羽插一句嘴:“幽国已经是一面将塌之墙,都不需要推,只需要他们自己内院吹一阵风就能吹倒了,太子何需亲自脏手?” 胥菀风想:澹台莲州看着是个普度众生的圣父,原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第109章 为了掩人耳目,楼琋离开前,澹台莲州并未相送。 他在澹台莲州的近卫军中看到几个旧识,都没敢上前去认,看盔甲与佩剑,军衔一定不低,一个外貌身体强壮、面色红润,打扮更是光鲜亮丽,与当初跟着他们将军走的那些人境遇截然不同。 楼琋不禁神色黯然,他也不敢被认出。筹够了粮食,他放下心来,终于可以回去交付给将军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跟澹台莲州隔着数名护卫,转告道了声别。 澹台莲州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澹台莲州不过放下竹简,缄默了须臾,便继续办公事了。 澹台莲州沉迷公务,不可自拔。 胥菀风每日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抑或练剑,亦觉得莫名地心情宁静,便坐于屋顶或是树梢,打坐练功。 她每日与卞谷每隔三天换一次班,一个近身,注意澹台莲州的身边,一个也在府中,但是将灵识感知扩散,覆盖在以澹台莲州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地方之中。 除了他俩,还有韩阳羽这个前昆仑弟子作为半个侍卫。 韩阳羽可比他们俩要闲得多了,也没见他多么专心地练功法、修灵力,除了练剑,就是四处晃悠,腰上别了个葫芦,每天都要出门去打一壶酒,没事喝两口。 虽说看上去不大正经,可是剑法瞧着比以前要轻灵漂亮得多。 胥菀风瞧着,也有几分意思。 韩阳羽有时也会爬上树上跟她唠几句嗑,问问昆仑如今的光景怎样,在这时候,胥菀风才会觉得,韩阳羽还是以前那个长袖善舞、追名逐利的韩师兄。 韩阳羽总爱打听仙君的事情,胥菀风问:“你该不会还是对仙君废你修为、逐你出师门一事怀恨在心吧?” 韩阳羽哈哈一笑:“当初的确是极恨的,又不敢恨,我修为没废都不可能报仇,废了更不可能。只是好奇而已。这昆仑上下,也就仙君最有意思。” 胥菀风不甚明白:“什么有意思?” 韩阳羽道:“你看,昆仑传承万年,出了那么多仙君,就属这个最离经叛道吧?小谷跟我说,仙君在门中与长老们多有冲突,已经逼着弟子们开始站队了,不是吗?” 胥菀风:“……那家伙怎么那么嘴碎多舌?” 韩阳羽喝一口酒:“他年纪小,性子活泼一些,你又不爱跟他说话,他就只能跟我说了。说得多了,就容易说漏嘴。而且跟我一个废人说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连太子我也不会说的。” 他惆怅地望着远方,那儿正是昆仑的方向,云雾缭绕的天际,他仿佛幻想出昆仑仙山的轮廓,感慨万千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念昆仑罢了。” 反而换胥菀风好奇了:“你不会跟太子说吗?” 韩阳羽把酒葫芦的口子给闭上,答:“他不甚感兴趣,对于昆仑,他只关心剑法,他就愿意切磋一番。” 胥菀风公正评价:“他的剑法委实灵妙,我这几日算是见识过了,不愧是我们昆仑弟子,只是不知是师承何人。” 韩阳羽笑说:“他的剑法是自创的,并非从昆仑的师长或是典籍里学会的。他在昆仑的时候,不通灵窍,修不了任何一种功法,哪里有师长愿意收他作弟子,教他剑术?他以前就是个打杂看园子的。” 胥菀风不爱打听这些,只依稀知道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十年之前,听说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岑云谏被一个凡人所救,就已经很让她惊讶了,而后他俩还成了亲,就更让她惊讶了。 她惊讶地想:这昆仑竟然还有个凡人吗?没让他下山?那他不能修炼,平时在昆仑做什么呢? 韩阳羽继续说:“我这样说,并非轻视于他。 “相反,我很敬佩太子。我想象不出,我若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边做杂役,怎么还能做到心志坚定,甚至自己悟出一套如此精妙的剑术。” 胥菀风默然,蓦地问道:“你的言语之间,似乎比起仙君,更加推崇这个凡人太子?” “我是敬佩这些个凡人。”韩阳羽说,“你没见过昭太子的军队与妖魔作战的场面。” 胥菀风道:“我在幽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孙将军的军队与妖魔作战,杀得还算有模有样。”不至于一面倒地被妖魔屠戮殆尽——她在心底补充说。 凡人与妖魔打仗还能怎样,不至于坐以待毙就不错了。她想。 韩阳羽用“你没见识了吧?”的眼神看着她,带点炫耀性质地说:“下回你见了就知道了。” 又说回昆仑:“你觉得……仙君派你等前来保护太子,究竟是为了大义,还是余情未了?” 胥菀风毫无犹豫,觉得甚是可笑,很是坚决地说:“当然是为了大义。 “你不在昆仑,不知仙君做了多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仙君计之深远,是为整个修真界,为歼灭妖魔于此一世,是为了将来的万年,甚至数万年,可不只是几十、百年之计。 “既然仙君使我前来,定有他的用意。” “我观昭太子也非一般的凡人。”她说,尽管并不能说出具体是为什么,可就是觉得澹台莲州不一般,甚至比很多修真者乃至她自己都更加不一般,因为即便是修真者,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数年之间,将这整个人间世中,那么多惶惶不安的凡人变得如此战意盎然,竟然生出勇气,纷纷与妖魔相搏斗。 此绝非一个修真者所能做到的,这与修为无关,与剑术亦无干系。 “兴许当年仙君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与他成亲吧。” 韩阳羽被噎了一下,竟然觉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胥菀风还在心中想:而且,在她看来,无论是昭太子,还是仙君,都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看着都是一心向事业。 她甚至想象不出这两人当初成亲的场景,所以,她判断,当初澹台莲州与仙君的一场婚姻一定有其中的深意所在,绝非简单的为情所困。 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恕我冒昧,我一直想问,那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狼妖是怎么回事?” 韩阳羽如实以告,他摊手:“这我也不清楚。我来的时候,这只狼妖已经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了,听他们说,在他们所有人遇见太子以前,太子就跟这只白狼在一起了。 “好像是太子捡来的,太子一开始以为是只普通的白狼。我想,或许这只白狼是跟在太子身边才开了灵窍也说不定。” 胥菀风稍稍歪头,困惑:“啊?” 韩阳羽:“你可以将灵力聚于眼睛,凝视太子一看。” 胥菀风照他所说的做,她集中精神,又将距离聚于眸中,看向正坐在书房里的澹台莲州。 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认真地看才能发现。 澹台莲州的身边有一些像是风一样的东西在围绕着他浮动不休,但那显然不是灵气,更不是妖气。正因为两者皆不是,所以她之前才从未注意到。 胥菀风讶异。 “那是什么?” 韩阳羽说出自己的猜测:“我称之为气运。 “几年前还很微小,不怎么看得见,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强劲了。” 这气运并不会随着澹台莲州心情的变化而变化,他本人也毫无察觉,毕竟他毫无灵力,不过是个剑术卓越的凡人。 这时,他们也看到,澹台莲州对着新收到的信在苦恼。 澹台莲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内容。 这又是一封从王都王宫送来的信,父王告诉他,他的庆王舅舅已经把女儿送来了昭国,说娶不娶看他的心意,若是他不想许以王后之位,就当是探亲吧。还说他的几个表妹品行贤淑,想必能跟他相处得不错。 哦对了,不只送了嫡长女过来,还有另外两个妃子所生的女儿作为媵妾一起前来昭国,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不日就到昭国,虽然目的地是王宫,不过正巧,进入昭国最近的落脚城池正是澹台莲州所在的郄城,打算先来拜访他一番。 澹台莲州算了算时日,要是路上没有出意外的话,他的表妹们已经快到郄城了。 澹台莲州大为头痛,即便跟这几个表妹没有任何的情谊,但他莫名地与之感同身受,就这样被人当成是个筹码一样地扔过来了,路上也不知有没有安全的护卫,想必是一路提心吊胆地过来的。 人都过来了,无论要不要送回去,先平平安安地接到城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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