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母亲还说过,世间不该有贵贱之分,高如黄金座上,低如烟花蒲柳,都是人。只是人各有命,困于命数却依旧坚强生活的人同样值得尊敬,绝不该被轻视嘲笑。 那夜,徐冬肆想了很多很多,等她从小黑屋出去的时候,妈妈在笑着炫耀自己屡试不爽的调.教手段,其他姐妹们则或刻薄或怜悯地打量着她。 徐冬肆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便彻底不属于她了。 她的名字叫徐冬肆,是父亲和母亲一同取的名字,因她出生的那天遇着了皇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冬日风雪呼啸,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她,说愿她如窗外冬雪一般,不受桎梏,乘风万里,永远骄傲肆意。 可满庭春的妈妈嫌“肆”字太过凌厉,男人听了会不喜,所以自作主张地替她随便换成了“姒”。 冬姒原本就精通琴棋书画,后来留在满庭春,又被妈妈逼着学会了跳舞。她容貌生得极美,性子温柔,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按妈妈的话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站那不动都能讨得男人欢心,为她一掷千金。 慢慢的,冬姒的名字从中云城传去了更远的地方,就像当年皇城人人皆知徐家小姐,如今,满庭春花魁冬姒也远近闻名。 偶尔有中云城外的达官贵人邀她作陪,其中不乏皇城出身的贵公子。 那些曾经信誓旦旦同徐冬肆示爱说要娶她说一辈子爱她尊重她的男人如今只把冬姒当做玩物,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还同她说难听的话侮辱她,或者高高在上地同她来一句: “徐三小姐本是悬在天上一尘不染的人儿,如今却为了苟活,甘愿千人踩万人骑,看你如此,我心甚痛。” 冬姒听见这话,并未如加害者所愿露出悲伤难堪之色,反之,她温柔应下,面上笑容依旧: “既已是当年之事,公子便不必再提了。奴家早已不是徐三小姐,如今只是满庭春的冬姒。千人踩万人骑又如何呢,一副皮囊而已,奴家总归还是靠着自己努力生活的人,没有偷没有抢,公子何必这样心痛? “当年,奴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奴家总不能为了在您心里留个贞洁烈女的名声,便一头撞死在墙柱之上吧?恕奴家直言,这似乎,还不太值得。” 这话说完,男人气急败坏地扇了冬姒一耳光,而后冲她啐了一口,骂道: “低贱娼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敢这样同我说话?” 冬姒跌坐在地,但笑不语。 恶言嘲讽是家常便饭,偶尔也有人说要为她赎身,说要带她回家,虽不能做正妻,但能纳她为妾,至少有安稳日子可过。 可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冬姒拒绝了。 冬姒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但这只能靠她自己,如今的她尚且还能瞧见自由之日,可若接受了他人的恩惠,她这辈子,便彻彻底底只能靠男人而活了。 徐冬肆的身体里住进了冬姒的灵魂,她忘了年少时读过的书、忘了曾同父亲母亲说过的理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握过笔了。 她每天只想着如何让自己瞧着漂亮些,如何让客人高兴,如何讨客人欢心,想着琴要怎么弹才能使姿态最赏心悦目,想着舞要怎么跳才能讨得更多欢呼。 只有她床下用来攒赎身钱的木箱,封存着她还是徐冬肆的唯一证据。 她要给自己赎身,要自由,要远行,要看遍河山,要如冬雪骄傲肆意。 这样麻木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满庭春里的花娘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得病死了,有的是被人赎身离开了。 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带个新姑娘进楼,她们有的是被家人送来的,有的是迫于无奈自己卖身于此,妈妈的小黑屋里时不时就有受“调.教”的新人或者犯了错的老人,冬姒在这里待久了,便也看惯了。 直到有一日,她下楼时,偶然瞧见她曾经的小丫鬟和另外几个小仆围在走廊拐角处偷看。 冬姒微一挑眉,过去拍拍方清棠的肩膀: “清棠?你们在瞧什么?” “三……冬姒姑娘!” 小丫头总爱叫她徐三小姐,都过去这么久了,总也改不过来,偶尔还是会口误。 “妈妈带了个新姐姐进来,那姐姐被关进去之后不哭也不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猜她是不是……” “是不是死了!”方清棠身边更小一点的女孩抢先道,而后就被方清棠一把捂住了嘴巴: “窈窈,说什么呢,当心被妈妈听见,又打你手板!” 女孩死在小黑屋里的例子并非没有,曾经也有姑娘想不开,在令人恐惧的黑暗寂静中一头撞在了墙上,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冬姒微微皱起眉,抬步走向了走廊尽头那个房间。 方清棠和窈窈见此,赶忙跟在她身后。 “哗——” 木门上的锁链发出清脆一串响,冬姒借着两扇门中间的缝隙,试探着朝里面望了一眼。 那时正是清早,小黑屋顶上小小一扇窗往里透着点光。 那几丝微弱的光线下,坐着个高挑清瘦的姑娘,她一身衣衫白得像雪,就跪坐在那里,脊背挺得很直,仿佛不是在受罚,而是正坐在书堂听夫子讲学。 屋外雪虐风饕,刮得脆弱窗框不停作响,而那女子似有所感,下意识朝寒风渗来的位置稍稍偏过脸。 冬姒微微一愣,她摸摸方清棠的发顶: “这是……?” “是妈妈今日新带来的姑娘,听妈妈说,她是北城初家的小姐呢。” 窈窈在旁边猛猛点头,还学着妈妈的模样叉起腰怒道: “就这样!呵,装什么清高,就算你曾经再尊贵,如今落在我手上,也就只是个轻贱的小蹄子,看我不好好治治你!” 方清棠赶紧按下她的手: “你还这么招摇,还嫌挨的打不够多?” 说着,她又抬头看看冬姒: “我听见了,好像是叫,初霁。” “初霁?” 冬姒缓声重复这二字,略微有些出神: “雪意疏时风自恶,云根好出日争光。[2]” 她眸里映着那抹纯白,不自觉微微弯起唇角: “好名字。”
第29章 命薄缘悭 可能是眼前的初霁令冬姒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她对她稍微有些在意。 第一日,初霁没有出来,第二日,还是没有。 满庭春的花娘们私下里都在讨论这次来的新人是个倔脾气,连一向自信的妈妈都有些坐不住了,隔段时间就要去小黑屋瞅瞅,生怕初霁死在里面。 第三日,冬姒下楼时,发现走廊边上不知为何围了很多姑娘。 冬姒平时待人温柔和善,闲来还会教大家弹琴识字,满庭春的花娘们都很喜欢她,也多多少少受过她的照拂。 见她过来,她们自觉地让出个位置,有人主动解释道: “这都三日了,我从未见过哪个人能在小黑屋里待这样久。这初大小姐真是奇怪,说她烈吧,我们送进去的水和餐食她照吃不误,可她就是不肯低头顺从,我看啊,妈妈都被她气得没办法呢。” 冬姒听着她们的话,点点头,问: “妈妈呢?” “刚进去,估计又得发火了。” 冬姒应了一声,这便抬步走向小黑屋的方向。 身边的姑娘看她动作,立马出声叫住她: “哎,冬姒姐姐,你可不能去。妈妈现在说不定正在气头上呢,你再凑上去,当心又被她欺负。” “没事。我去劝两句,好好一个人,总这么关着也不是办法。” 冬姒冲她们弯唇笑笑: “好了,都散了吧。” 的确如花娘们所说,妈妈正在小黑屋里大发雷霆。 冬姒早就见识过妈妈训人的本事,虽然难听,但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刚开始听着心里还会觉得难受,但听久了便也无所谓了。 可初霁姑娘以前应当没受过如此难听的辱骂,此时却也稳得住,她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跪坐在那里像一尊霜雪砌成的雕塑。 “妈妈。” 冬姒有些不忍,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遭了骂: “小贱人,你不去做事,到这来干嘛?讨骂的?还是说你也想进来被关上一关?” “妈妈消消气,奴家只是听说有新姐妹进来,被关了三日也不肯低头,便来瞧上一瞧,这究竟是怎样一位人儿。” 冬姒垂下眼,像只乖巧无害的兔子,温声回着鸨母的话。 “怎样的人?我看是头倔驴!什么大小姐,你家都被抄了,家里人都死光了,如今贱命一条,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呢?” 鸨母这话似乎戳到了初霁的心窝子,因为冬姒注意到,初霁听着她的话,似乎稍稍蜷起了手指。 见此,冬姒立马接道: “妈妈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初小姐家中生了变故,怕是还没缓过劲儿来。这人啊,又不是小猫小狗,哪是轻易就能驯乖的?我看,您大人有大量,就给她一点时间吧,若是把人逼急了,再闹点不可挽回的事情可就不好了。” “还逼急?贞洁烈女我也不是没见过,人家真正性烈的主儿,早在第一日就一头撞死在墙上啦!这小贱人不肯低头,一天天的饭倒是进得挺香,若不是不想你饿死在这浪费了这张脸,我真想……” 妈妈朝初霁抬手做了个扇耳光的动作,又愤愤地收回了手。 她冷哼一声,原本还想骂几句,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若有所思般瞥了眼身边的冬姒: “好一句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我想起来了,你当年不就跟条小狗似的?被送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有多清高,结果还不是只关了半日就乖乖低头听话了?” 鸨母轻轻拍拍冬姒的脸: “还是你省心,你才是我驯过最乖的小狗儿,一身狐媚子本事教都不用教,什么良女啊,还不是天生的骚浪贱货。” 妈妈以一种极其刻薄的眼神将冬姒上下打量一通,而后,她朝她扬扬下巴: “既然你不舍得人家被关着,那便由你来调.教这小贱人吧。我给你几日时间,把人劝服了,顺便教教咱们初大小姐如何伺候男人,若是教得不乖,我到时候便连你一起罚!” 说着,妈妈抬手用指尖狠狠戳戳冬姒的额角,冬姒垂下眼,乖乖应了一声,又笑着一礼,送妈妈出了门。 妈妈走后,冬姒连忙上前,替初霁解了腕上麻绳。 初霁的手腕被粗糙绳子生生磨红了一片,她活动活动手腕,才慢悠悠取下了遮挡眼睛的布巾。 被困在黑暗中太久,稍微瞧见点光亮都觉得刺眼。 初霁缓了很久才微微睁开眼睛,而冬姒坐在旁边瞧着她,很快便对上了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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