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满庭春要比夜晚冷清太多,一楼大堂内多是杂役在收拾昨夜的残局。 听闻有客来,鸨母强撑着从睡梦中爬起来,可见林尽他们不是来消费的,肚里怒气自然蹭蹭往外冒,连带着回话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林尽就知道她不可能说实话,因此,他朝韩傲递去一个眼神,韩傲立马会意,随便使了个引雷咒,将满庭春门口悬着的大灯笼劈了个焦黑。 鸨母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而林尽瞧她这模样十分满意,他随手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姿态张狂至极: “实话告诉你,我们并非凡人。我等受仙山指引,察觉此地怨念颇重,显然是有巨大冤情埋藏在此,特奉天命前来洗刷怨魂冤情,还此地安宁。你若肯配合,自然皆大欢喜,若不配合,倒时我们无法超度亡魂,有朝一日鬼魂力量壮大,缠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不好看了。” 林尽这话将鸨母哄得一愣一愣,她一张脸煞白,可呆滞片刻,她又摇摇头: “你少在这唬我,什么洗刷冤情,你们仙人的职责当是斩妖驱鬼除魔!我们此地确实有只恶鬼,几年间来害人无数,你们不去除了她,反倒在这威胁我,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你们要为了一只恶鬼,欺负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成?!我的天爷呀,还劈天雷,来来来,今你就将我这老婆子劈死罢了!让我也化个鬼当当,前去索你的命!” “……” 林尽扬扬眉,并未反驳。 那鸨母见林尽无话,自觉占到了便宜,便又是坐地拍腿又是撒泼打滚,嗓门大得险些掀翻屋顶,惹得楼上休息的花娘们和门口路过的行人都要围过来瞧瞧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周边看客越来越多,几十双眼睛瞅着楼内的闹剧,见此,林尽才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努力挤眼泪的鸨母,扬声道: “我等修士,并不只为驱鬼斩妖除魔。对付鬼类,若其未有杀人放火等恶劣行径,应当以度化为主,雪它冤情,还它真相,了它执念,送它重入轮回。 “经我们查证,冬姒姑娘这数年间并未伤害一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害了人,可你对此并非不知情,却为何隐瞒此事许久,拒不上报?难不成,是你刻意纵容她害人不成吗?” 说到重点,鸨母将哭未哭的滑稽表情突然僵住了。 她张着嘴巴,回味几秒,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一个凡人,怎可能与鬼魂为伍?!” 林尽微微弯起唇角,却又刻意隐去了那抹笑意。 他点点头: “哦?那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您老人家。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啊,冬姒姑娘为什么放着满楼的姑娘不找,偏偏对白衣女子执念深重呢?” 听林尽松了口,鸨母的神情才终于轻松了些,她脱口而出: “还不是因为……!” 可话说了一半,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僵,连没说完的话都断在了嗓子里。 林尽笑意渐深: “因为什么呢?对了,我记得您刚说过,冬姒姑娘是跟她相好的跑了,那她好端端的,怎么又留在满庭春成了鬼呢?” 这话一出,围堵在门口的看客一片哗然。 林尽又抬眼瞧瞧撑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的姑娘们。 姑娘们的反应和看客截然不同,她们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对视的对视,沉思的沉思,总之,无一人对楼下如此精彩的闹剧感兴趣。 这便是林尽想要的效果。 如果冬姒的死真与老鸨有关,那让她主动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实在是不现实,倒不如从旁人身上下手。 既然冬姒当年那样出名,那知晓当年旧事的肯定不止城政司小吴一人,此事定然还有更多人在默默关注,只要把事情闹得够大,总有人会主动说出自己知晓的信息。到时说的人多了,他们说不定还真能西拼八凑出故事的完整版来。 至于满庭春的花娘们,她们知道的定然比看客多得多,却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林尽原本不太理解她们的想法,但现在却懂了—— 她们在保护冬姒,她们怕外来的修士知晓此事会对冬姒不利,怕冬姒从此灰飞烟灭不存于世。 所以,林尽要让她们知道,他们来此并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还她公道,为了救她出执念苦海。 鸨母闭了嘴,再蹦不出一个字,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林尽就静静等着,等勇于站出来道出真相的第一人。 小楼内外的喧闹持续许久,后来,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林尽抬眸看去,只见围在上面的花娘们突然让出一条路来,而从人群后缓步走下楼梯的,正是昨日被他们藏在房中的缀棠姑娘。 可能是昏睡太久,缀棠气色很差,发上簪花歪斜,略显凌乱,身上衣裙也皱巴巴,不太整洁。 她缓缓行下,一双眼睛始终瞧着楼下的林尽。 许久,她开了口: “公子说的可当真?你不会伤害冬姒,而会还她真相化她执念,救她出苦海?” 听见这话,林尽立马正色,规规矩矩冲缀棠一礼: “若此言为虚,在下甘受天雷降罪,从此修为停滞,仙骨……” “不必。”缀棠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发如此毒誓。想来也是,那位姑娘昨日应当已见过冬姒了,若你们只为驱鬼,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信你们。” 缀棠回了林尽一礼: “妾身方清棠,见过三位仙君。今妾身愿道出经年所有秘事,只求三位仙君,救救我家小姐。”
第28章 囹外窥昙 缀棠站出来后,周遭看客愈发喧闹,一旁的老鸨更是脸色青白,她看看缀棠,又看看林尽,突然像疯了一般尖叫一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当心我撕烂你的嘴!滚回去!滚!你个臭婊子,滚!!” 鸨母发髻散乱,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缀棠。 见此,林尽微一挑眉: “阿韩,帮个忙。” 韩傲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边上看热闹,手边的桌上还蹲坐着林尽要他暂时帮忙照看的球球。 林尽点他名的时候,韩傲正边剥花生边单方面跟球球说悄悄话: “球哥,看不出来吧,你爹有点子小手段的,精不精彩,刺不刺激?任务核心部分这不就来了吗?” 听见林尽叫他,他把手里的花生米扔进嘴里,也顾不上继续跟他球哥闲唠了,自己拍拍手,冲到鸨母跟前把人拦住: “不好意思,重要情节不容生变,先请您回避一下。” 说着,韩傲抬头问那些正倚在楼上看热闹的花娘们: “姑娘们,请问你们这小楼里可有能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的地方?” 花娘们低声交谈两句,后来,昨日那位给林尽抛过手绢的窈娘笑嘻嘻道: “小公子,左侧走廊走到尽头左拐,有间小屋子,那处适合。” 韩傲应了一声,这便将气急败坏挣扎不停嘴里还咒骂不断的老鸨“请”了过去。 缀棠姑娘一直盯着鸨母的背影,林尽注意到,在鸨母走远后,缀棠略显僵硬的身体明显轻松了些。 她的手交叠在小腹,被捏紧的手指缓缓放松,一点点从青白变到浅红。 林尽瞧她精神紧张,模样还十分疲惫,原本想去扶她一把,可迈出半步后才发觉这事由自己来做并不合适。好在旁边的柳拂心先他一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扶住缀棠到旁侧木椅边坐下。 做这些的时候,柳拂心微微抬眸看她一眼,温声道: “抱歉,方姑娘,昨夜的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下手重了些,若你身体有哪里不适,可以告诉我。我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帮到你。” 缀棠听见那声“方姑娘”,微微一愣,而后回过神来,只浅浅勾了下唇: “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别人唤我原本名姓了。” 她抬眸瞧瞧身边的柳拂心和林尽,又看看那边正快步走来的韩傲,微微叹了口气: “奴……我本是三小姐……便是冬姒姑娘养在身边的小丫鬟。冬姒姑娘原名徐冬肆,是当年皇城徐家的三小姐,后来徐府获罪抄家,三小姐的父兄被当众斩首,府中男丁尽数流放,至于女眷…… “按我朝律法,罪臣女眷会被集中起来,像物品一般被打量挑选,再发卖去各地为奴为妓。当年,我跟三小姐便是被满庭春老板挑中,一起被带来了中云城。我当时年龄还小,妈妈便安排我先在楼内做个小仆,可三小姐,就远不如我那般幸运了……” - “吱呀——” 小黑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得直响,门上挂了根粗重锁链,九岁的方清棠打不开,只能尽力将门缝推大一些,好让她扒着瞧瞧里面的人。 小黑屋里光线很暗,方清棠只能依稀瞧见一个人影。那人缩在墙角,眼睛被布条蒙住、耳朵被塞了起来,嘴巴里也堵着一块布巾。 满庭春的姑娘们说,这是妈妈调.教新人最狠也最有用的法子,只要把人五花大绑往小黑屋里一丢,让她动不了听不见看不着,一段时间过去呀,不管再烈的女人都得学得顺从乖巧。 “三小姐,三小姐……” 方清棠小声唤着里面的人,可小姐没听到她的声音,反倒是凶神恶煞的妈妈闻着声儿找了过来,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拎回去做事。 徐冬肆对小黑屋外的插曲全然不知,她的世界只有一片死寂。 其实,这种黑暗与寂静对徐冬肆来说并不算惩罚,至少此时此刻,她并不觉得害怕。 她反倒觉得轻松,因为她可以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半月前,徐冬肆还是皇城人尽皆知的徐三小姐,她的祖父是先帝智囊,是开国元老。她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一心为国两袖清风。她的母亲饱读诗书,名冠皇城。她的两位兄长,大哥年纪轻轻为国捐躯战死他乡,二哥镇守边关定国安邦。 而她自小受父母兄长疼爱教诲,阅尽书阁三千卷,君子六艺女子八雅[1]皆通,还想看遍天下光明灿烂,却因一道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这里,面对暗沉未来。 母亲的身子前些年便不好了,抄家的消息下来,她当即脸色苍白吐出口血,临去时,只来得及握住徐冬肆的手,交代她,要好好活着。 徐冬肆也想带着父母兄长的那份重量好好活下去,可她不太确定,留在烟花之地以色侍人,究竟算是珍惜生命顽强不屈,还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母亲说过,美貌对于女子来说,是最危险也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未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一身胆识才学,去攀附男子以色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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