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的恐惧究竟是什么? 雪、风、寒冷、孤独、还是无边际的惨白? 蓬莱老祖观察着江枕风的动作,片刻后,他注意到她睁开了眼。 立在雪原中的女子像是凛冬傲立的松,她缓缓睁开眼,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天空中同样灰白的云。 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江枕风不记得。 她只知道,就算这雪今日要淹没整个世界,也无法打倒她。 她没有输给前尘,如今,也不会输给寒冷。 它们只能威胁到江娴柔,而今,她已是江枕风。 江枕风眯起眼,天空雪花飘落的速度在她眼中被放至无比漫长,她几乎能看清雪花上每一处结晶的形状。 上一次看雪,是多少年前了? 在江枕风眼里,雪花是种很有意思的东西,远远瞧着白茫茫一片,可凑近瞧才能发现,它们每一片都不大相同。 小时候,江枕风花了很长时间去确定世间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而后她却又陷入了新一轮疑惑—— 连雪花都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那为什么作为人类的自己,却要按照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每当她想逃离想反抗,他们只会告诉她一句:大家都这样。 为什么大家没做过的事她也不能做? 为什么她只能按照前人的脚步规规矩矩地生活? 为什么那些人固步自封,还要指责勇于做出改变的人? 江枕风不明白。 她生活在一个常年落雪的小城,一年中的春夏秋都很短暂,只有寒冷冬季最为漫长。 那时候她还叫江娴柔,这名字是她父母给她的期许,他们希望她成长为一个温婉娴静的闺秀,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寻个合适的夫家,然后嫁过去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江娴柔从小就被他们困在院里学《女德》《女训》《女诫》,闲了也不能出去玩,只能坐在后院看看雪。 她很聪明,长得也很漂亮,因此,还远远没到说亲的年纪,家里有儿郎的夫人们便寻了各种由头来家里瞧她,然后一个个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许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瞧这小脸,生得真标志,我家小子肯定喜欢。” “是啊,就是太瘦了些,江夫人,姑娘家太瘦不好生养的,从小就得注意着点,可不能在这种地方犯了错。” “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现在就抱回家里做儿媳妇。” “瞧把你美的,我们家可是备足了聘礼,你啊,还真不一定能争过我呢……” 夫人们坐在园子里吃茶,江娴柔站在后面,听着她们的笑声,只觉得无趣。 她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被标好了价格、用途明确的商品。 江娴柔不太想待在院子里,她看着自家院子的围墙和墙边的歪脖老树,突然有些想瞧瞧外面是什么模样。 一年到头,江娴柔能出门的机会少得可怜,她被高高的围墙困在小院子里,每天只能看见院子上面这小小一片天空。 但今日,她突然就想爬上去瞧一瞧。 于是她系好自己的袖子,捞起裙摆,踩着石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 她艰难地爬到树枝上,一点点挪到墙边,然后探头往外瞧了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令她怔了神。 墙外,一身天青色道袍的女子背着长剑挽着拂尘,她样貌端正,气质沉稳,打扮朴素清丽,和江娴柔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她路过江家的院墙,在江娴柔探头望出来时似有所感地抬眸瞧了一眼。 二人对视片刻,最后,女子瞧着趴在墙头的江娴柔,轻笑一声,夸赞一句: “身手不错。”
第119章 欲取鸣琴 听见这话,江娴柔微微一怔。 从小到大,所有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会夸她可爱、夸她漂亮,只有眼前这个人,第一句话是说她“身手不错”。 江娴柔有点高兴,她打量了一眼女子的装扮,问: “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修士。”女子淡淡答: “来你们这小城,降妖除魔的。” “降妖除魔?”江娴柔对这个词汇很陌生。 但女子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也似不打算再与她交谈,她没有多留,便抬步离开了这方院落。 江娴柔并没有叫住她,她只有些出神地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 她背上背的,是剑吗? 江娴柔在兄长的书阁看到过持剑小人的图画,但画上的都是男子,她从不知道女子也能使剑。 江娴柔对此十分感兴趣,所以那天从墙上下来后,她从兄长那里借来了使剑小人的图画,拿着一根树枝学着图上小人的动作比划。 她只当这是玩闹消遣,可母亲撞见了她的行为却是大发雷霆。 她生了好大一通气,她怪江娴柔举止如此粗鲁,一点没有闺秀风范,像个乡野村妇。还说她太过顽皮,自己教她的那些礼仪规矩都被她学进了狗肚子里。 江娴柔将那些话听在耳里,没忍住回道: “母亲怎的如此善变?兄长爬树翻墙摸鱼捉鸟,你夸他有勇有谋像个小武将,就算闯了祸也说他少年心性不忍苛责,可为何今日我只是站在后院挥一挥树枝,你就要如此训我?” “……”母亲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你兄长跟你能一样吗?你兄长是儿郎,而你是个女子!” “儿郎如何,女子又如何?有什么不一样?不都长着一颗脑袋一对腿脚,谁还不是人了?” “你……” 母亲捂着心口坐到了椅子上,她说不过江娴柔,所以罚她去跪祠堂。 江娴柔受了罚,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跪在蒲团上,无聊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大家总要规定人该如何,为什么男子就应该挥刀挥剑读书入仕,不能下厨不能绣花不能戴漂亮的发簪耳饰。为什么女子就应该三从四德做个贤妻良母,不能疯不能野不能站在后院挥剑,还不能提着聘礼上门说我要娶你家儿郎。 真奇怪。 连雪花都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为什么人却爱押着自己的孩子循规蹈矩变成他们希望的、随大流的模样呢? 江娴柔想了很久,想到膝盖开始发痛,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后来,等到晚些的时候,祠堂里偷偷溜进来一个人。 兄长给她带了吃食和软垫,他把软垫放到江娴柔膝盖下,又从怀里掏出来她爱吃的糕点: “小柔,饿了吧?你瞧你,跟母亲犟什么嘴,她训你你听着就好了,不爱听就当耳旁风,吹完就完了。你逞一时之快,当时是舒服了,现在却要可怜巴巴在这跪祠堂,后不后悔?要不是兄长疼你,你现在可还得饿着呢。” 兄长大江娴柔十多岁,如今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他平日里就很疼爱自己这小妹妹,如今江娴柔跪祠堂,父母亲都要给她个教训,只有他惦记着妹妹疼不疼饿了没。 “不后悔。” 江娴柔接过他递来的糕点,吃得脸颊鼓囊囊。 兄长拿她没办法,笑着揉揉她的发顶。 江娴柔抬眸望着兄长,她将口中糕点嚼着咽下,沉默片刻,突然问: “兄长与李家小姐的婚期,可是在来年三月?” “是啊。”兄长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这些?” “嗯,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可喜欢李家小姐?” “啊?”兄长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你这小人精,才多大一点就开始关心这种事了?” 江娴柔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年纪不大,可父母亲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将我嫁去哪户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关心?” 闻言,兄长脸上的玩闹神色淡了,他表情严肃了些,开始认真思考江娴柔的问题。 片刻,他摇摇头: “就见过一次,连长什么样都忘了,哪谈得上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江娴柔继续问。 “因为父亲母亲觉得她合适,希望我娶她。” “可成亲不是要两情相悦吗?你同她只见过一次,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就愿意娶她?她可是你要一起生活几十年的人。”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 兄长笑得有些无奈: “你瞧这世间,有哪对夫妻是真正两情相悦的?人总是要婚配,等到了合适的年纪,找不见真心喜欢的人,那找个合适的人就好,等成了亲,喜欢对方最好,不喜欢,便就相敬如宾凑合过着罢了。” “谁规定的?” “嗯?” “这规矩是谁定的?谁说人到了年纪就要婚配?合不合适又是谁说了算?” 江娴柔摇摇头: “真是奇怪。” “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别想了,这是我该担心的事,而你,我的小妹妹,你离这些烦恼还早得很。” 兄长冲她笑笑,而后神秘兮兮将手探进怀中: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 江娴柔看向他,这便见他竟笑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小木剑。 那木剑不大,也就如兄长小臂那样长,看起来像是逗小孩的玩具。 “你问我要了那本剑谱,是对剑感兴趣?喏,拿着吧,这样就不用再挥树枝了。” 江娴柔眼睛都亮了,她抬手想接,可在她即将碰到小木剑时,兄长又朝后一躲: “先说好,你只能在房里偷偷玩,可不能再被父亲母亲发现了,要不然还得连累我一起挨训。” “知道了。” 江娴柔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把木剑。 那小木剑做工粗糙,不是什么精细玩意,估计是兄长自己雕的,但江娴柔很喜欢。 后来,时辰太晚,兄长同她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走前还留下了自己的大氅。 江娴柔披着兄长的大氅,跪在烛火通明的祠堂,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小木剑。 她学着在图画上看过的那些小人,比划着不成熟的剑招,跪坐在软垫上自娱自乐。 等到再晚些时,江娴柔有些困了,她打个哈欠,正想着把大氅铺到地上睡一小觉,可还没等她躺下身,祠堂的门忽地从外被风撞开。 腊月的天还携着刺骨寒意,夜半寒风倒灌进祠堂,催得烛火弯下了腰,连片熄灭。 江娴柔下意识回头望去,她被风迷得睁不开眼,只能依稀瞧见门口处似乎蹿进一道黑影。 黑影进入祠堂后,周遭空气都变得阴冷许多。 江娴柔盯着黑影的一举一动,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小木剑。 而黑影蜷缩在祠堂的角落,似乎在同烛光下的她对峙。 “你是何物?”
291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