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就要断了呢,徐篱山诚恳道:“父亲高见,儿子深以为然。” “你来。”文定侯让开位置,“帮爹提个字。” 徐篱山也不推脱,上前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画上写下四个大字:不过尔尔。 文定侯气笑了,“你倒是胆大!” “儿子说了,真心实意。”徐篱山搁笔,退到一旁。 这混账东西,文定侯眼不见为净,“滚远点吧。” “好嘞,您慢慢画。”徐篱山麻溜地就滚了。 脚步声逐渐远了,文定侯看着画上的四个大字,如柳,如剑,铁画银钩。只是柳要拂动,剑要折光,都不是安生之物。 注视半晌,文定侯把画收了起来。 “侯爷。”管家在门外说,“肃王殿下回京了。” 文定侯登时化作一缕狂风,掀帘而出,朗声道:“赶紧把备好的礼装上,随我去探望殿下,不能让别家的抢先了!” 这边主仆俩风风火火地去献殷勤,那边小厮领着徐篱山到了汍澜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雅静,是个闲居的好地方。 “六少爷,日常需用的都已经备下了,您若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小厮把徐篱山领到浴房,“您先沐浴解乏,待会儿会有人送晚膳过来。” 徐篱山点头,“有劳。” 小厮忙道:“您客气,小的告退。” 小厮走后,徐篱山解了腰带,脱下外袍里衣,踩着脚蹬进入浴桶。浸入水中,疲倦的身体总算舒服了些,他仰头靠着桶沿,喊道:“垂!” 柳垂进屋关门,说:“我瞧了,周围没有盯梢的。” 徐篱山懒洋洋地说:“我还不配被盯。” 的确,徐篱山不受重视,所以没人在城门等候,守门的小厮没见过六少爷的画像,院子里的仆人也没速来见礼问候。柳垂看着他,说:“不过是暂居之所,事情一过,咱们就回去。” “就是,还是安平城好。”徐篱山嘟囔,“马车坐得我屁股疼……不过我听说兰京有座酒馆,里头的酒喝了能升天!” 狗改不了吃屎,柳垂白眼轻翻,“我去买,但是丧事期间饮酒,被逮住了免不了一顿打。” “没事。”徐篱山早有打算,“我晚上去跪牌位的时候喝,那会儿没人。” 柳垂佩服,“您真孝顺。” 徐篱山嘿嘿一声,说:“你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吧,这段时间侯府的饭菜肯定素得很。我听说兰京有家葱醋鸡可香了。等天暗了,你就去打听打听肃王府的情况。” “好。”柳垂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哨子,放到徐篱山头上,“兰京不比安平城,你身边又没别人,我就先把这个给你,若是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危险,立刻吹响它。” 徐篱山如获至宝,拿着轻轻一吹,哨子回他一声断气似的动静。他听着挺乐,好奇道:“我一吹,你就能开启瞬移功能吗!” “不能。”柳垂一板一眼地说,“我尽量帮你保具全尸,下葬的时候好看点。” 徐篱山呸了一声,捏着小哨子打量,“诶,这上头雕的好像是一枝垂柳,这是你的身份证吗?” 柳垂转头就走,被浴桶中的泼猴拍水打湿了后背。 小半个时辰,徐篱山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孝服,重新束好头发,用孝布绑了额头,到主屋去。 桌上已经摆好晚膳,四菜一汤果然全素,不见油腥。他落座吃饭,心里已经开始馋那口酒。 不一会儿,一个髻上簪着白花的素裙小丫头垂着脑袋小步跑到门口,行礼道:“奴婢猗猗,见过六少爷。” 徐篱山嗯了一声,说:“我吃好了,撤桌吧。” 猗猗连忙上前送上干净帕子,她正好垂首,徐篱山也要抬头,霎时四目相对。猗猗惊得嘶声,不自觉捏住了帕子,那目光像看见什么稀罕的新奇物,瞪得溜圆。 徐篱山笑道:“怎么还脸红了?” “因为六少爷生得太好看了,奴婢一时失礼。”猗猗慌忙收回视线,“奴婢错了!” “你没错。”徐篱山并不见怪,“看见我脸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猗猗不觉得六少爷不要脸,反而很认同六少爷的观点,觉得六少爷是个实在的人。 徐篱山从丫头手中抽出帕子,擦拭嘴角,说:“来个带路的。” “人在外头候着。”猗猗见他穿得不多,便说,“夜间凉,六少爷再添件衣吧。” “不必。”一口酒下肚,还能凉到哪儿去?徐篱山鸡贼地想。 徐篱山离开汍澜院,乘着月色跟随小厮前往祠堂,到达时祠堂没有别的活人,地上摆了一只素色垫子。 “院外一直有人守着,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厮隐晦地提醒六少爷别想跑,安生跪着,说完便退下了。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徐篱山跪着打瞌睡,被脚步声吵醒。他睁眼,接过柳垂塞来的小酒壶,惊道:“怎么就这么一小壶?” “店里客多,多的是人提前预订,大多酒一早就卖完了,我只抢到这种卖得没那么好的,但也就剩一壶了。”柳垂轻声说,“别看它不多,老板说很醉人。” “懂了,大热店铺里的冷门款。”徐篱山打开塞子闻了一口,蔷薇伴着酒香,浓香酥骨。他没出息地眯起眼睛,“赶紧把后头的酒都预订了,我每种都要尝!” “订了。悠着点喝,我走了。”柳垂说罢没听见回应,才发现徐篱山已经喝了一口,目光痴迷,根本没听他说的话,登时白眼一翻,鬼魅般轻悄地离开了。 半晌,徐篱山从酒香中拔出神智,看向祠堂新增的牌位,“我素未蒙面的爷爷,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我还回不来呢。不过为着不浪费美酒,这杯我就替你喝了,您闻个味道就成。”说完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陶醉不已,“香!真香!” 牌前白烟一晃,他眯了下眼睛,嘿道:“您也馋了?来来来,我再敬你一杯。” 徐篱山正要举杯,背后突然一阵阴风,他立马顿住了。哪怕他穿了书,也不太信鬼神之说,不觉得真是老侯爷泉下嘴馋,要上来和他喝一杯,所以,这股冷飕飕、阴森森的风是什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很轻,很缓,闲庭信步般。 ——危险。 徐篱山握着酒壶的手垂下,袖中的物件滑下来,来人逐渐靠近,最后在他身后止步,对方的袍摆甚至蹭过了他的后腰。 徐篱山霎时腰腹紧绷。 “也替我敬老侯爷一杯。”来人语气很轻,声泠泠如寒玉,“谢他死期正好,把你送到我面前。” 京纾! 徐篱山遽然转身的动势下意识一顿,袖中匕首堪堪滑过身后之人的墨色袍子,一缕银白绣线飘下的同时,他头顶生风,而后颈剧痛。 “咚。” 徐篱山颓然倒地,匕首落下砸出闷响,酒壶在身边滚了两转,被京纾踩住。京纾没有看他,转身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开。 辛年随即现身,麻溜地将地上的酒液收拾干净,一手捡起酒壶和匕首,一手将晕死过去的徐篱山拽了起来,扛上肩头,猫似的跑了。 院门口,守夜的小厮躺在地上,晕得正香。
第4章 马鞭 徐篱山醒来时脑袋发晕,后颈生疼,发现自己身处刑房。 这刑房远超规格,在他前方三米处摆一张宽大的山水耕织图薄毯,正中设同样式图案的黑漆嵌螺钿方桌椅,灯具香器、茶具笔墨一应精美优雅,和两侧墙面、桌台上的各色刑具形成强烈的对比。再反观他自己,手腕和小腿被铁链分别束缚在身下椅子的扶手和腿脚上,铁链的另一端则牢牢地镶嵌在两边的墙上,毫无逃跑的可能。 身后的门开了,徐篱山收回鬼祟打量的目光,率先出声:“殿下明鉴,祠堂外的小厮清清白白。” “所以他们还睡得很香。”京纾从牢椅旁边走过,在徐篱山面前站定,“但若你天亮前不能回到祠堂,他们就要挨打了。” 他着实高大,挡住了从天窗透进的月光,徐篱山抬头,状若卑微地予以仰视,惊觉他瞳色极深,眼底渗出沉郁的深蓝,直直盯过来时,让徐篱山生出被黑夜禁锢的错觉。 徐篱山有一瞬间的窒息,随后垂眼躲避,语气尊敬,“草民知无不言。” 京纾把玩着手中马鞭,殷红穗子贴着掌心垂落,像一捧泼下的血。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徐篱山,仿佛一件玩意儿,“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徐篱山说:“‘美人哭’是草民喂给殿下的。” 京纾没有说话。 “草民早些年偶然结识了一个老头,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毕竟养他也用不了几个钱。后来他死了,草民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药罐子,里头就是‘美人哭’,又因此前草民在那老头随身带着的一本医毒杂谈上见过‘美人哭’,知道它稀罕便留下了。”徐篱山说,“草民句句属实,请殿下明鉴。” 京纾说:“你会医术?” “不会。”徐篱山说,“只是恰好看过那本杂谈。” 京纾说:“那为何贸然救治?” “您中毒已久,以您的身份,这么久都没解毒,说明多半是没法解,那按照毒性,您是性命垂危啊。对草民来说,‘美人哭’弃之可惜留之无用,妥妥鸡肋,如今它遇上您,不正是天意吗?”徐篱山大义凛然,“何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美德!” “既然做了好事,又何必狼狈奔逃?”京纾说,“还要我来请你。” 那无波无澜的目光随同强烈的压迫感一齐落到身上,徐篱山脊背一僵,“……那草民也怕把您医没了啊!”他做出心虚的表情,又佯装委屈,“就这么说吧,这件事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草民假装没看见您,转头就走,这是见死不救,往后余生都难以释怀;草民救了您,却属于豪赌,赢了胜造七级浮屠,输了就是间接杀人……” 他嘴唇嗫嚅,往上瞥一眼,有点想说又不敢说的意思。 京纾说:“直言不讳才好。” “草民是觉得、觉得以草民的本事,这已经是尽力了,您要是没熬住,也、也怪不得草民吧。”徐篱山结结巴巴地说,“但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做,草民自己不会心安,因此才……草民有罪!”他恳切道,“幸好殿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否则草民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依你的意思,你罪在贸然出手,而非别有图谋。”京纾说,“并且虽然你做事冒失,却是真真切切地救了我的性命,因此我也不能要你万死。” “图谋?”徐篱山伸颈向前,惊声道,“草民有何图谋?定是殿下误会了,您尽管质问,草民一一陈情!至于别的,事儿草民做了,草民就认,听凭殿下处置,只求一个清白!” 京纾不见喜怒,“真是襟怀坦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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