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颔首,松开手却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并肩行走,气氛似乎有些僵硬。 但实际上他俩憋笑憋得很辛苦。 沈子衿在掌心掐了两回,才维持了临时演员的素养,把表情绷绷住了。 什么沈子衿心怀大志激动得无以复加、什么楚昭惊讶万分暗自不满,演的,全是演的。 从踏进暖阁开始全是他俩商量好的剧本,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甚至都不需要备用方案出马,皇帝就把侍读学士的位置送了上来。 尤其皇帝自以为是的表情,最让人忍俊不禁。 太过顺利,演戏的刺激和成功后的喜悦是真害他俩想笑出声。 可惜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他们并不能立刻庆祝。 不,也不是不行,虽然不能说话,但他们还可以用眼神啊。 沈子衿试着朝楚昭投去一瞥:王爷,演得真不错! 楚昭眼睛一眨:谬赞谬赞,还是世子更胜一筹。 二人视线碰撞,充分交流了信息,以无声的方式为这次的胜利道贺,心满意足挪开眼。 沈子衿后知后觉:我居然能看懂他全部的意思? 楚昭:沈世子眼睛真能说话? 厉害了。 他俩不知道,他们能如此无障碍沟通,这才叫绝。 偷偷跟楚昭分享完喜悦,不能明说居然也别有意趣,宛若只是二人之间的小秘密,有种隐秘的快乐,头回领略,沈子衿升起奇异的感受。 不可言说,但像在一片软乎的绿荫上滋滋冒出几朵小花,悄悄又欢快地盛放。 他能感觉到楚昭跟自己定是同样的感受。 两人还想着等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就可畅所欲言,但万万没想料到,好心情只持续到宫门口。 秦王府马车周围多了几道本不该在此的影子。 一个太监,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看样子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两名男子衣裳虽然素净,但分明在细节上花了不少功夫,色泽明亮,在有限的条件内最大限度打扮了自己,眉眼特意描过,身上飘着淡淡的香味儿,一看就不是粗使下人。 还都是柳腰细身的款式。 沈子衿还在怔愣,楚昭的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太监小福子瞧着秦王殿下乌云密布的神情,给自己捏了把汗,躬身上前:“给殿下请安,奴才奉旨将两位公子带到。” 比起皇帝身边其余有权有势敢妄议王子皇孙的太监,小福子倒是毕恭毕敬。 楚昭:“哦?奉的什么旨?” 小福子头埋得更低了:“陛下怜惜王妃体弱,特送两位公子入府,协助王妃共同服侍殿下,说您也不必给他们抬位份,当做通房,暖暖屋子就成。” 沈子衿:??? 不是,往王府后院塞人,拿我来当借口,皇帝自己信吗? 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至于楚昭—— 秦王殿下直接笑了。 笑得锋利似剑,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回京一年里,皇帝为了监视他,不是没试过往他府上安插人手,秦王府铜墙铁壁,探子刺客死了好几茬,家丁仆从也要层层筛选,几条路不通,只能把主意打到楚昭的后院。 皇帝以前送的是女子,被楚昭以还没成婚想洁身自好为由拒之门外。 当时承安帝没急着给他赐婚,是因为不想给楚昭找门好亲事。 楚昭从前用未婚为由拒绝给后院添人,这刚成婚,皇帝就立刻送人过来,分明意有所指:朕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借口推脱。 人都送到马车边了,如果不给出合适的缘由就想退回去,那就是抗旨不尊。 两名公子听到楚昭的笑声,忍不住抬头看上一眼,孰料这一看,却给自己惊出满身冷汗。 秦王殿下俊逸非凡,但眼底冰凉毫无笑意,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刀,剜上一眼,有种刺痛的错觉。 真刀真枪从沙场上活下来的人,穿得再君子,也是个杀星。 两人狠狠一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楚昭嘴角带着冷笑,磨刀霍霍正要开口,却感觉衣袖被人拽了拽。 楚昭扭头,就见沈子衿给自己递了个眼神。 沈子衿用眼睛说话:放着我来。 楚昭磨好的刀卡在鞘边,而后慢慢收了回去。 对着沈子衿,楚昭眼底的寒意散了,无声地问:没问题吗,处理这事儿我有经验。 沈子衿眼珠微动:让我来,更好收场。 虽然楚昭和承安帝只有表面父子情,但目前成婚后皇帝暂时没了非得按死楚昭的理由,所以眼下不宜撕破脸,给皇帝送上把柄。 沈子衿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开始酝酿情绪。 演一场也是演,两场也是演,演戏果然是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一炷香后—— 小福子两条腿转得飞快,步履匆匆,进了暖阁直接一个滑跪趴倒在地,姿势非常熟练。 “不好了陛下!秦王妃看到两位公子,立刻面色惨白心疾骤犯,人眼看着就要不行啦!”
第19章 小福子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嚎得又真情实感,“不行啦”三个字刺过皇帝耳膜,震耳欲聋。 不行了,什么叫人要不行了? 承安帝惊愕不已,殷南侯是提过他儿子病弱,但没想到能弱成这样啊。 要真因为自己给儿子送美人,导致儿媳气死在宫门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文人墨士的笔杆子会怎么戳他? 承安帝大事上不干人事,但某些小事上格外要脸。 别管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总之承安帝面色也变了:“宣太医了吗!” 小福子这才道:“啊,王爷立刻摸出枚随身带的药丸喂下,人又缓过来了。” 承安帝:“……” 他深呼吸,随手抄过身旁一本书砸过去:“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说话大喘气是想急死谁! 但好歹人没事,承安帝捏了捏眉心,塌下肩膀坐回去:“继续说。” 小福子挨了一下,但不痛不痒,绘声绘色开始描述起当时的场面。 场面当然是兵荒马乱。 沈子衿摇摇欲坠软倒,看着非常凶险,秦王府的人团团把他围住,楚昭往他嘴里塞了颗东西,才好歹是缓了过来。 两个美人没见过此等场面,尴尬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沈世子有副好皮囊,眼眶稍微红一红,简直脆弱得让人心头发颤,他苍白的手搭在身前,无助地张了张嘴。 世子快碎掉的模样让周围人骤然安静,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努力不让任何动静碰碎他的嗓音,凝神倾听。 就听沈子衿泫然欲泣:“王爷,我知我命苦,有身体康健的新人来伺候你也是好的,我即为旧人,今夜就从明月轩搬出去,让给两位公子住。” “咳咳,还有我每日的药也停了吧,省下银钱,多给两位公子添些东西。” 最后,他颤颤巍巍抬手:“只求临了我能有一间破屋避雨,王爷垂怜,千万别让我去猪圈与牲畜为伴啊!” 两个美人公子大为震撼:什么!秦王府不受宠的下场是去住猪圈吗!? 皇帝也大为震撼:秦王府哪儿来的猪圈!? 沈子衿一番话语,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在场数人无不为之动容。 小福子:“秦王殿下哪能听得了这个,当场对天发誓,有他在的一天,就绝不可能让王妃住猪圈!” 小福子显然被感动坏了,情绪很饱满。 皇帝不耐烦:所以都说了王府没有猪圈,最多也就睡马厩! ……不,慢着,他的探子已经很久没能深入秦王府了,楚昭不能真修了个猪圈吧? 以楚昭的脾性,好像的确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皇家威严何在,成何体统! 承安帝疑心病用在了莫名其妙的地方,而小福子还在继续表演。 “殿下朝王妃剖白心意,言辞恳切,扭头就对奴才道,陛下赏人原本是想替王妃分忧,可如今看来他们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可能跟王妃犯冲,人他不敢收,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今天在宫门口闹这一出,明日、不,待会儿保不准就有哪些耳朵尖的就知道了。 承安帝能说什么,沈子衿可能是装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万一真给气死了,承安帝总不能被扣上克死儿媳的帽子。 太后好不容易不来他跟前念经了,他还想多清静清静。 承安帝扶着额头,心烦地叹气,不耐摆摆手:“算了。” 全公公立刻道:“是,奴才这就把两人送回去。” 他比了个手势,让小福子退下,小福子躬身退出,离开暖阁后,悄悄舒了口气,拍了拍心口。 哎呀,伴君如伴虎,皇帝跟前说话可得掌握好分寸啊。 精心挑选的美人连王府大门长什么样都没能看见,就被原路退回,秦王府的马车骨碌碌转动,带着两个主子回家。 马车里,沈子衿嘴里满是甜味儿——方才楚昭塞他嘴里的不是什么特效药,而是楚昭揣着的糖丸。 本来这是第一场戏的预留方案,没想到在暖阁里没用上,用在了出乎预料的地方。 所以人不能高兴太早,他们只不过给皇帝演了场小戏剧,皇帝就给他们整了个大活。 沈子衿捧着茶杯,一连演两场夹杂泣音的戏码,实在费嗓子。 沈子衿润好了喉咙,舒服不少:“皇上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往王府后院送人了。” 送人就是克秦王妃,多吓人呐。 楚昭替他把茶水续上:“今天辛苦你了。” 沈子衿:“是王爷的功劳。” 他不是瞎吹捧,是真心的。 宫门口的戏没有事先商量,完全是临时发挥,沈子衿戏再足,也得楚昭接得住才能圆场,而楚昭不仅接住了,还配合得非常完美,没有让沈子衿任何表演白费。 不过闹这么一通,先前的喜悦被强行冷却了,没了庆祝的心思,沈子衿还在复盘有无错漏:“也不知道回去复命的那位公公,会不会添油加醋说些不利的话。” 楚昭放下茶壶:“这点不用担心,他叫小福子,是三哥的人。” 噢,原来这位就是小福子,日后的福大公公啊,那沈子衿放心了。 为了今天在皇帝面前求官的戏码,他们提前就开始准备,沈子衿的文章写出来先给楚昭看过,楚昭看到文章时就惊为天人。 他很佩服会写文章的,不像他,做实验搞研究可以,但写论文就头疼,死线之前每天都是折磨日,趴在电脑前对着半天敲不出一个字的屏幕吐魂。 “世子,”楚昭道,“你写得一手好文,人又聪慧,若真心想入仕,绝对比沈明鸿更有前途。” 今日沈子衿对承安帝说的一番话,或许也有他几分真心在里面呢?比如读了书想为天下做点事,的确是文人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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