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我皆是刽子手。” 魏惊春直接道。 赵主事咽了口唾沫,不好接话。 魏惊春几乎是怀着疲惫心情吩咐道:“好生清点银子,务必按照约定数额一分不少发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心回乡。” 赵主事点头。 “大人放心银子一早就已清点完毕绝无疏漏。” 魏惊春没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回自己值房司吏过来禀:“魏大人,您的叔父让人给您送来了午膳。” 魏怀对魏惊春这位侄儿的关怀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魏惊春在户部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膳食堂的饭食,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魏府派人送过来。 司吏知晓此事直接领着送饭的魏府仆从进来了衙署内。 “公子。” 仆从唤了声。 魏惊春看了眼那金镶玉装饰考究的食盒胸口无端一阵烦躁道:“告诉叔父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 说完便抬步而走。 独留仆从茫然怔愣在原地。 魏惊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魏府。 府门大开,魏怀亲自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问:“雪青怎回来这般晚?今日我让人送的饭食,你怎么也没吃?” 魏怀看出来侄儿心情不好,问得小心翼翼。 魏惊春如今已不知该以何等心态面对这位叔父,敷衍道了句“没胃口”,正要进府,不远处忽响起马蹄声。 一名户部司吏骑马而至,于魏府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魏大人。” 司吏气喘吁吁唤了声。 这名司吏办事稳重,算是魏惊春得力助手,如此形容,显然是有要紧之事,魏惊春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看了魏怀一眼,压低声音,嗓子有些发抖道:“大人,午后出城的那批商户,在城郊遭到了山匪劫掠,全部……葬身山匪之手了。所有金银,亦被洗劫一空。” 魏惊春愣住,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 这个时辰,位于永安坊一隅的许宅亦灯火通明。 狭窄逼仄的卧房内,刘寒之和两个尚能正常行走的书生正在给伤势较严重的于大椿喂药换药,其他受伤的学子则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许劭坐在灯下,正满目震惊望着案上铺着的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许劭虽出身刑名之家,却有一个鲜少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笔迹。 此刻,手里握着笔毫,案上摆着朱砂研制的朱墨,许劭第一次不敢落笔。 “文正,你怎么了?” 刘寒之过来,见许劭面色雪白,关切问。 他们其实关系一般,然而经此一事,却是成了生死之交。刘寒之注意到,自从傍晚回来后,许劭便闷头坐在书案后,似乎在忙什么事,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许劭摇头,强自镇定道:“无事。” 语罢,提笔蘸墨,再不犹疑,在面前铺着的空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极寻常一笔。 然而只有许劭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落笔,将在整个大渊掀起怎么样的惊风骇浪。 “杨御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顾忠听闻门房传报,到府外一看,果是杨清从马车中出来,诧异不已。 杨清披着氅衣,也是匆忙出行,开口便问:“恩师可歇下了?我有要事禀报。” 杨清身为大弟子,行事出了名的谨慎有分寸,顾忠立刻明白事情不寻常,也不废话,直接道:“杨御史随老朽来吧。” 杨清所禀正是商户遇害之事。 “虽说刑部和大理寺都已认定此事确系山匪所为,可此事也太巧合了些,弟子有些担心,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书房内灯烛通明如昼。 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案后,手边搁着未写完的奏本,听完杨清的话,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问:“你在怀疑什么?” 杨清审慎道:“弟子不敢妄言。” 顾凌洲看过去:“你既然对此事持疑,必是发现了不合常理之处。” “没错。” 杨清神色凝重:“一则,这些遇害商户常年走南闯北,身上既然携带大量现银,出行一定会慎之又慎,行踪怎会轻易被山匪知晓。二则,这些商户是在官道上遭遇山匪截杀,京郊山匪虽猖狂,可直接打劫到官道上,还是头一次,未免太猖狂了些。数十名商户全部遇害,大渊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烈的案件。户部欠的账倒是无人再追讨了,可这些枉死的冤魂,又该找谁鸣冤索命,弟子只是想想,便觉惊心动魄。” “此事若真是山匪所为,只要找到丢失的银子,便可审明真相。就怕——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顾凌洲冷冷道。 杨清心头一跳。 “师父又在怀疑什么?” “本辅原本还想缓一缓,再与陛下商议革除积弊之法,如今看来,世家已成大渊痈疮,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辅便入宫面圣。” 顾凌洲果决道。 又道:“此事本辅已经知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清应是。 起身之际,忽看到书案上摆着的长匣和匣中那柄玉尺。 迟疑片刻,道:“弟子听说,师父召集了雨卫来京,可是有何安排?” 顾凌洲面容看不出喜怒:“本辅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弟子明白。” “只是,瑾瑜他虽一时糊涂,到底年纪尚小,偶尔误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还望师父能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弟子白日里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场,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没有说话。 杨清恭行一礼,告退。 待室内安静下来,顾凌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 顾氏玉尺,打制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应做到品行端方。 而眼下这一把玉尺,边缘却很圆润,而非锋利清晰的棱角,显然是长久摩挲所致。 顾凌洲将玉尺放下,心绪沉重复杂。 次日一早,顾凌洲携奏本进宫,再次到太极殿面见天盛帝。 曹德海握着拂尘,一路小跑迎出来,恭敬行过大礼,道:“阁老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彻夜为已故长公主和前线阵亡将士抄写经文,引得旧疾复发,此刻恐怕无法见阁老。” 顾凌洲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陛下情况如何?” “已经服过药,刚刚睡下。” 顾凌洲收回视线:“既如此,本辅改日再来,吩咐太医院,务必好生照料陛下。” “是,奴才恭送阁老。” 曹德海垂目,躬身道。 离开文极殿,顾凌洲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转道来了凤阁。 待进了值房坐定,问值守官员:“今日文极殿何人当值?” 官员觑着顾凌洲面色,小心翼翼答:“回阁老,是……卫大人。” 卫瑾瑜与恩师反目、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顾凌洲抱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凤阁,显然是为了查问公务,而凤阁日常文书往来,眼下都是卫瑾瑜这位凤阁行走负责。 官员岂能不忐忑。 “他这两日一直在凤阁?” “是。卫大人早出晚归,比下官们来得都要早。” “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本辅有事问。” “……是。” 官员忐忑去传话。 卫瑾瑜正与几个官员一道整理文书,闻言,点了下头,如常做完手头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员都面面相觑,颇为担忧地望着西边值房。 毕竟那位阁老出了名的严厉,万一真因为师徒间的嫌隙动了怒火,今日当值的所有官员怕都要跟着遭殃。 自然,他们也不愿卫瑾瑜受责难。 因卫瑾瑜到凤阁任职以来,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减轻了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负担。撇除出身因素,他们十分愿意和这样的同僚共事。 文极殿距离阁老值房并不远,穿过一道长廊就到。 卫瑾瑜以往过去,总会顺手端一盏热茶,今日却是空着手,站在了值房外。 “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声音。 卫瑾瑜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进到值房里,垂目行礼:“下官见过阁老,不知阁老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室中寂静。 顾凌洲抬眼盯着平静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么?如今是连声‘师父’也喊不出口了么?” “下官不敢。” “不敢?” 顾凌洲视线依旧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轻哼一声,语气含着沉怒:“如今整个上京城都已知道你卫御史与本辅恩断义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卫瑾瑜说不出话。 他并不意外,顾凌洲会因为此事心寒动怒。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的恩师,还愿意见他,并当面质问他。 事已至此,卫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 道:“下官但凭阁老责罚。” 顾凌洲目色一冷,面色不变。 “你如今已不是顾氏门下,又没有犯错,本辅何来理由责罚你。” “本辅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为了一个谢琅么?”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语,顾凌洲强压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应该能看明白,没了顾氏弟子的身份与顾氏庇护,你在朝中将寸步难行,甚至危机重重,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当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将大好前程断送么?” “这上京城里,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间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可辨,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辅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柄玉尺,本辅也可以当做没有收到过。” 卫瑾瑜缓缓抬头,以意外目光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少年面色的确比往日苍白,目中隐有清澜闪动。 而后在顾凌洲极具威慑视线中,以手加额,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礼,道:“阁老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只是,顾氏弟子,应当如阁老一般,清正,坦荡,有气节,有风骨,可惜,下官并不具备这些美好品质。下官从来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从无任何气节风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污那柄玉尺。下官只后悔,当日一时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阁老的庇护。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阁老赏识与栽培,阁老之恩,下官唯有来世再报,请阁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 顾凌洲便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 默坐片刻,终是抬手,道:“你下去吧。” “自今以后,你的生死荣辱,与顾氏再无半分关系。” 卫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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