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事叹息着道。 魏惊春皱眉盯着主事:“不对,之前户部那批丝绢,不是刚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么?怎么会兑不出银子?” 赵主事道:“尚书大人说,那批银子,要先紧着官员薪俸,还有春祭、春狩这些大事,就最近来说,光长公主祭礼和良辰宴就要花费掉一大笔,陛下又早早吩咐了礼部要大办长公主祭礼。” 魏惊春怒不可遏:“长公主祭礼也就罢了,良辰宴是世家主持,世家不出军饷也就罢了,竟还要花户部的钱办宴么?!” 赵主事道:“每年都是这样,今年自然也循例。便是薪俸,也是京营和世家出身的官员优先领取,眼下还要一大部分人没有领到呢。这些……魏大人您都知道的。下官只是担心,明日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商户怕要闹事,再不肯借银子给户部了。西京虽未开战,可定南侯麾下兵马也是要消耗军饷粮草的,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 魏惊春自然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等时候,世家大族明明坐拥无数财富,竟然还只顾一己之私,一味吸食百姓血肉,不肯放一点血出来。 他读圣贤书,学济世安民之道,户部再捉襟见肘,都可以绞尽脑汁献言献策,设法去变出银子。 可这一刻,魏惊春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颓然与无力。 赵主事还在着急:“魏大人,您说怎么办才好?苏尚书说,与商户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您在主持,请您务必想个法子应对才好。” “苏尚书?” “是,出事之后,苏尚书第一时间就派人过来了。” 魏惊春苦笑道:“想来苏尚书智珠在握,自有应对之策,我一个小小侍郎,又做得了什么。” 语罢,自顾转身回府去了。 留赵主事茫然无措立在原地。 魏怀听闻动静,也早跟了出来,听了个大概,见魏惊春神魂不守往回走,魏怀忙跟上去,担忧问:“雪青,你没事罢?” “没事。” 魏惊春平静道:“侄儿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上京正处于黎明前夕时,西境上空尚是夜色最浓时。 平西军驻军大营,裴北辰容色冷峻坐在长案后,手指捏着一封自上京传来的书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时机将至,不计代价,攻打西京。 送信人乃裴行简心腹,裴氏家奴裴欢。 “家主说,裴氏一族兴衰,在此一举,望大公子勿要辜负先祖期望。” 裴欢觑着案后人冰冷面孔,小心翼翼道。 这位大公子,寡言少语,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刻薄无情,裴氏上下无人不怕,昔日有裴氏子弟在军中仗势欺人,直接被其一刀斩了首级。 裴欢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也犯了这位忌讳,把脑袋交代在这里。 “我知道了,退下吧。” 裴北辰淡淡道。 裴欢也不敢要回信,如蒙大赦,恭敬退出军帐。 不多时,副将夏侯江进来。 夏侯江已经知道裴欢送信的事,进帐后,小心将热茶奉上,试探问:“裴大人是让大将军攻打西京么?” 裴北辰冷削着面,沉默不言。 夏侯江越发小心道:“其实攻打西京,顺便除了雍王,于裴氏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大将军。” 这时,忽有士兵在外禀:“辕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大将军故人,求见大将军。” “故人?” 夏侯江先拧眉。 心想,哪有故人在这个时辰造访的。 “是。” 士兵进来,并呈上一块玉佩,道:“来人说,大将军看了此物,会明白。” 裴北辰视线落在那玉佩上,原本漫不经意的冰冷目光果然倏地一定。 顾府,顾忠一早带人打扫书阁,就发现了那盏露茶。 露茶讲究时辰,过了时辰,自然不能再饮,但顾忠依旧将茶端到了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默然看了片刻,问:“他昨夜依旧待在藏书阁看书么?” “是,约莫又是看了一夜,那些药方,都是这孩子彻夜翻阅医书寻得。” 顾凌洲披衣而起,在窗前站了片刻,叹道:“去把他叫来吧。” 顾忠一喜,应是。 不多时,顾忠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长匣,面有异色。 “阁老……” 顾凌洲转头问:“怎么了?” 顾忠将长匣放到书案上,道:“管事说公子天亮前就回去了,只留下了这个。” 顾凌洲到书案后坐了,打开长匣,亦是一怔。 匣中放着一沓宣纸,一柄玉尺,和一封信。 每张宣纸上都工整写满字,顾凌洲看了看,是针对那本他正在编撰的书册补充的各种详细案例。 顾凌洲接着取出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恩师在上: 弟子幼失怙恃,未承庭训,性若野草,桀骜难驯,承蒙恩师不弃,收入门下,赠予玉尺,传道授业,教以君子之道。世上能称亲人者,唯恩师一人。 弟子本应感激涕零,恭侍恩师左右,敬同于父,永志师恩。 然弟子心有夙愿未偿,锥心刻骨,终日难忘,终要辜负恩师期盼,违逆恩师教导。弟子自知无颜忝居顾氏门下,败坏顾氏清誉,故将玉尺归还,自请逐出顾氏门下。只盼来世能结草衔环,再奉巾栉,以报师父大恩。 不肖弟子瑾瑜拜上。
第170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六) 顾凌洲握着那封信久久说不出话。 顾忠显然也没有料到卫瑾瑜会主动归还玉尺,脱离顾氏门下,一时也只剩震惊。 直到门房声音在外响起:“阁老杨御史来了。” 杨清过来,一为探视恩师病情,二为例行禀报督查院内事务。进到书阁一眼看到摆在案上的长匣和玉尺杨清亦愣了下。 杨清看向顾忠顾忠只叹口气,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天下学子无论什么出身都以拜入顾氏门下为荣,何况还是家主门下,阁老收的这些弟子里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脱离师门的。且不论在外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便是阁老自己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收敛起思绪让顾忠先将东西收起,才问杨清:“这几日诸部可还太平?” 杨清在一侧坐下苦笑摇头。 “师父既如此问想来心中有数。其他部还好,眼下户部可真是快乱成一锅粥了。” “因为军饷的事?” “是之前户部亏空为了筹措军饷向上京城内一百余家民间商户借了一笔款子谁料到了还款日户部却拿不出钱来,反而以积压的茶叶抵款一个商户为此直接自缢在户部衙署前,剩下的商户听闻消息,正聚在户部门前闹事呢,听说连兵马司都惊动了。” 说到此,杨清道:“军饷消耗靡大,听闻户部此次借款,数额高达数百万两之巨,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户部摊派任务,实力强一些的商户还好,实力弱一些的商户,为了筹钱完成朝廷任务,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等到还款日,却只受到一批堆积多年的茶叶,如何能不绝望。” 顾凌洲皱眉。 “之前户部不是申请卖了一批贡缎么?” “是,但弟子听说,那一百万两银子都被挪作了他用,其中一大部分便是补发拖欠的官员薪俸,还有一部分,用作了长公主祭礼、良辰宴。” 顾凌洲久在朝中,自然一听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也是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渊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厦,在一次又一次的风雨摧折中,已经如此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他虽坐在书阁一隅,甚至已经听到了房梁深处裂纹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顾凌洲问:“良辰宴还未开始罢?” 杨清回道:“尚有半月之期,只是按着惯例,户部已经提前将款项拨出。” 顾凌洲直接站了起来。 杨清跟着站起来,问:“师父是要?” “进宫,面见陛下。” “从今年开始,良辰宴的款项,必须从户部划掉。” 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 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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