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春三娘很快恢复了笑脸,她拨过一缕青丝将那咬痕遮住,说道,“稍后傅粉遮一遮便好了。” “母亲就不问清川发生了什么?”苏陌道。 “清川不是小孩子了,应当知道事情轻重。”春三娘道,“人回来就好。” “母亲就不怕清川被当众揭穿,被骂不知检点,被抓去游街?……母亲就不怕客人翻脸,要求不夜宫退还所有银子?”苏陌故意说道,“母亲就不怕,帝城第一伶人成为一场笑话,不夜宫就此倒塌?” “季清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春三娘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她斥道,“你可知,这场弁钗礼对你、对不夜宫意味着什么?” 苏陌冷冷一笑:“应当说,这场弁钗礼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吧?” 春三娘气得直抖,她也顾不得哄人了,只道:“别瞧今日这些人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一掷千金,可清川不要忘了,褪去帝城第一伶人的光环,你什么都不是!人前再风光,你的身份也不过是这大庸最卑贱的伶人。” “情爱不由你,生死不由你,命运更不由你。你明白吗?” 苏陌笑了。 去他妈的卑贱命运! 他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季清川从小就是这样被驯化的。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伶人是大庸最卑贱的人,乐坊是伶人唯一的避风港,离开乐坊伶人无法生存,弁钗礼是伶人此生寻找良主的唯一机会,伶人应当虔诚地等待这一天,再虔诚地将自己献给良主…… 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 尽他妈的一日欢。 苏陌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冲破伶人的设定,想要毁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庸律法。 春三娘望着兀自笑着的苏陌,道:“昨儿的事我也不问你了……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今晚,你得按规矩来。” “你只需记得一句母亲从前教你的,不管是谁,紧紧抓住赢得你弁钗礼的那个人。” “紧紧抓住他,别松手,才能好好地、体面地活下去。” 春三娘说罢,将梳子往小蔻手中一扔,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婆子很快跟上。 春三娘吩咐道:“该遮的遮,该清理的清理,务必要让季公子以完璧无瑕的模样迎接良主。” “三娘放心,老身明白。”婆子应道。 春三娘又扫视了屋中一圈,故意提高着音调,道:“老娘最后说一句,今儿季公子从头到脚,乃至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竞礼获胜的良主。不想让不夜宫遭受灭顶之灾,就都给我警醒着点,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应道。 “母亲!”苏陌唤她。 春三娘未理,仍旧往外走。 “母亲许久未戴过这支镯子了。”苏陌道。 那春三娘面色一变,道:“什么镯子?” “母亲心知肚明。”苏陌缓缓走向春三娘,抓起那只戴着一枚藤镯的手,他犹如残忍的、看透一切的神祗,审视着凡人,“十八年了,母亲可有一日不思念他?” 春三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母亲叫我认命,那母亲呢?”苏陌似乎又长高了,站在春三娘面前,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想要更好的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得将对方的情绪激到极点。 苏陌垂着眼睫,凝视着春三娘的双眼,“从教坊司的红人,到流落街头的伶人,再到不夜宫的当家人,母亲认命了吗?” 春三娘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一刻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威压感。 春三娘如被鬼神抚顶,双膝发软。 苏陌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母亲,你的孩儿还活着,我能为你找到他,让你母子团聚,母亲当如何?” “为了他,母亲是否愿意与我站在一起,放手一搏?” “……” 春三娘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绊了一跤。 不夜宫的人鲜少见到她这样失态的模样,吓得赶紧去扶。 “别碰我!”春三娘推开下人。 她划伤了手,手一直在抖,她抚开衣袖,抚开腕上那只镯子,那圆润白皙的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一道很明显的蛊虫留下的痕迹。 春三娘面色苍白地往房中回望了一眼,背过身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报!”一名小厮高高举着一块牌子,兴冲冲穿过庭院,他撞见春三娘,兴奋说道,“三娘,点灯了,前头点灯了!” 春三娘恍惚看着那小厮,道:“去吧。” “欸!”小厮像只兴奋的兔子一般,跑进季清川的房间,大声道,“前头点了第一盏灯。” “这么早?”那婆子问道,“点的何灯?” “点的是玉笋,银一千两!”小厮喘着气将牌子递于婆子,兴奋得不行,“不信你瞧,我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还有客人亲笔题的一句赠词: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银一千两,快快快……”那婆子吆喝着众人速速行动起来,苏陌就那样被架着塞进了椅子里。 “这是作甚?”苏陌皱眉看着上来就脱他鞋袜的人。 “沐足、按跷、香敷……一样都不能少,”那婆子一边脱了苏陌的罗袜,一边道,“方才前堂有金主为公子点了玉笋灯,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讨良主欢心。” 讨TM的欢心。 苏陌这才弄清楚,所谓点灯,是弁钗礼的一个热场小节目。 所有参与竞礼的金主,都可以出银子为季清川点一盏灯以表心意,而灯的名目有上百种,无非都是些闺房床帏间调笑逗趣用的狎称。 无论点灯的金主是不是最终获胜的良主,每一盏被点起来的灯,都将在不夜宫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个日夜。 寻常伶人的弁钗礼,能点个四五盏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这头还没消停,那小厮又拿着一块牌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来,进门便道:“第二盏灯了!点的是檀唇,银一千两。” 众人啧啧称奇,这才辰时,就已经点了两盏灯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牌面上的词,问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苏陌,道:“这个就得问季公子了。” 苏陌内心已是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他详装镇定,闭上眼。 真是……离谱啊。 原文中苏陌根本就未写过关于弁钗礼的任何细节。 这些离谱的事情到底谁整出来的! “第三盏灯了!第三盏灯了!”那小厮的声音很快又穿廊过院而来,这次他异常兴奋,大声说道,“柔荑,第三盏是柔荑!” 苏陌忽的心头一跳,转眸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厮急吼吼冲进来,从婢女手中抢过一盏茶,咕噜咕噜豪饮了个尽,而后将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递,道:“点的是柔荑,老天爷呐,金一千两!” “金一千两!”众人皆是惊叹不已,“这还没开始正式竞礼呢,这些人已经杀疯了吗?” “何人点的?”苏陌皱眉问道。 “是一位姓许的爷,听前堂说是临安来的。”小厮满脸是汗,递上那块牌子,道,“这是赠词。” 苏陌一瞧,牌子上写的是“我寄人间雪满头”,字迹清隽而陌生。 定是安阳王请来的那位许钦无疑了。 苏陌松了口气。 这小厮还未来得及返回,忽听得院外又跑来一人,大声唤道:“报!” “第四、第五、第六盏灯点亮了!银一千两!点的是蝤蛴、蛾眉和楚腰……” “这样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紧着最利索的法子,赶紧为公子收拾妥当,照这速度,不夜宫的那些灯怕是很快会被全部点亮。” “是。” 忽听外头闹哄哄的,又见一名女执事领着一群小厮抬着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来。 那女执事向苏陌福身道:“请公子安。” 苏陌头大得很,已经懒得理这些小事,随他们折腾。 那女执事一边指挥着小厮将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顺、挂好,一边说道:“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细着点,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没有了。” “都挂起来,房间、院廊、门窗以及今儿公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务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问了起来:“姐姐,为何要挂帷幕?往常也没这规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执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见呗。今儿来不夜宫参与竞礼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窥公子容颜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独占欲如此强且如此豪气的金主,不一般呐。” “那酉时的献艺该怎么办?公子总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问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个好主意,你们回头瞧便是了。”女执事说着又瞅了苏陌一眼,道,“今儿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偿所愿。” 那女执事一边说着,一边还使劲朝苏陌眨眼睛。 苏陌被那双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这才发现,那女执事手里捏着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装模作样从天宁寺带出来的那一串。 苏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这回成不夜宫的女执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挥得团团转,终于,寻了个理由将她们给支走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玄衣人飞扑向苏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这样美不?” 苏陌不忍直视,道:“还不如和尚。” “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这个身份在这不夜宫行动最方便,你今儿就将就一下,行不?” “嘘——”苏陌示意他仔细说话,隔墙有耳。 “你随我来。”苏陌拉着他,走进湢室,将门一关,问道,“告诉我,嘉延帝是不是给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务?他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春三娘有个孩子,你知道被关在哪么?” “还有,太子李长薄来了没有,要求挂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门后连连发问。 昏暗的光线中,苏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俩靠得并不近,可不知为何,玄衣人脑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的名目,什么玉笋,什么蝤蛴,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痴痴望着苏陌,心跳变得不大对劲。 他活了这些年,无生无死,这一刻却觉出了些别样的情感。 他一下没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脸,他俯身道:“公子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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