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很不安稳。 他紧紧捏着指上的君韘,仿若握着生命的指环,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真实。 他发现自己裹着一身厚厚的白裘,坐在城楼上。 暮霭沉沉。 红日沉入地平线, 长河几乎被冰封,枯败的芦苇垂在泊岸边。 苏陌倚在轮椅里, 手里抱着袖炉,却依然手脚冰凉。 他似乎在等人,可他不记得自己要等谁了。 忽闻马蹄声踏破这沉寂暮气,青鸟在旗杆上欢呼跳跃起来,身后老臣的声音却如死气的老钟,他道:“陛下,人回来了。” 苏陌用手支着下额,缓缓抬起眼皮。 远远天际处,出现一片小黑点。 那些黑点迅速移动着,越来越近,卷起漫天雪雾。 苏陌脑中一片空白。 骑兵阵前那名身穿黑色披风的男子,让苏陌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坚硬的马蹄踏破冰河,碎冰夹着泥水飞溅起来,他弓着肩背,像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朝苏陌飞奔而来。 苏陌看得口干舌燥,然而可怕的是,苏陌想不起他是谁了。 “陛下,裴贼已近护城河,可以下令了。”老臣道。 苏陌从身侧侍从手中接过一把轻便弓弩,搭上一支弩箭,瞄准那领头的人。 “此人犯了何罪?”苏陌问道。 “抗命回京,意图谋反,亵渎圣上,罪无可恕,陛下。”老臣道。 苏陌闭上一只眼,扣住悬刀,道:“杀。” “咻”的一声,刻着“人”字的弩箭破开长风,朝归来人无情射去。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利箭如暴雨落下,城外响起厮杀声:“缉拿裴党,一个都不许留。” 战马嘶鸣。 骑兵纷纷坠马。 苏陌不愿再看,道:“回宫。” 还未动身,忽闻一阵惊叫,那穿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已单枪匹马跃上城墙,他身上全是血,如死神般拽住那老臣的发冠,长刀一抹,生生割断了那项上人头。 头颅滚到苏陌脚边,男子跨过它,将苏陌一把高高抱起。 苏陌惊叫出声。 弓弩掉在地上。 其它人吓得纷纷拔刀,围成一圈。 苏陌任由他抱着。 熟悉的身体接触,熟悉的檀香味,尤其是他看苏陌的眼神,苏陌猜他一定曾经是他的爱人。 “陛下要杀咱家?”裴寻芳贪婪地嗅着苏陌颈间的香,声音尖细却有力量,他抱住苏陌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他们说,你必须死。”苏陌淡定地看着他。 “陛下都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打开山海关就往北边跑啊,为什么要回来?”凌舟手里举着刀,一边哭一边喊。 “我的陛下还在帝城,”裴寻芳捧起苏陌的脸,道,“咱家就算死,埋骨也要埋在帝城。” 凌冽寒风掠过城楼,却不如怀中人身上冰寒。 苏陌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是来自于那些被斩杀的士兵,不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的血,而是来自苏陌这具躯体深处,属于苏陌的那一部分几近被吞噬殆尽的气息。 苏陌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已记不清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 而眼前这人的触碰,让苏陌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归属感。 “陛下的腿怎么了?”裴寻芳声音在抖,他用披风将苏陌裹紧,很快裹成个连体婴儿,他转而朝凌舟怒吼道,“你有没有让陛下按时用药!” 凌舟噗通跪地。 苏陌看着这人面目狰狞的模样,一如他指上的臣韘,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苏陌攥紧自己指上的那枚君韘,君韘的內环里,刻着三个字:赶他走。 那是苏陌的字迹。 赶他走。越远越好。 可被人这样温柔地抱着,苏陌忽而贪恋起来,不舍得那么做了。 “我好冷。”苏陌将头埋进他怀里,道,“带我回宫吧。” “不,我们回家。”裴寻芳将苏陌按进怀里。 老臣被斩,圣上被劫持,没有圣上的御令,亲军不敢擅自动手,眼睁睁看着裴寻芳将人抱走。 暮色笼上城楼,影卫已悄悄潜上城楼,他们如鬼刹一般,将参与击杀的亲军一个个放倒。 很快血流成河。 “这些亲军不干净,咱家为陛下换一批。”裴寻芳头也不回道。 苏陌窝在裴寻芳怀里有气无力道:“你不该回来。” “陛下还想将咱家赶去哪?”裴寻芳道。 “可就算陛下将咱家赶得再远,赶去再凶险的地方,咱家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为何要回来?”苏陌道,“天高海阔,任你去哪,这里不会有人在等你了。” “陛下就这么不耻与咱家在一处吗?”裴寻芳那双凤眸边染了血,像冰天雪里妖冶的花,“是咱家将陛下伺候得不好,还是陛下至始至终都只是将咱家当作杀人的刀?” “那一定是你我本无缘,不该绑在一起。”苏陌道。 “咱家就不信这个邪!”裴寻芳恨恨道。 “下一回我会亲手杀了你。”苏陌很难受。 “那就请陛下先将龙体养好。”裴寻芳一把捏住苏陌瘦削的下巴,“听说陛下又病了几场,还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陛下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陛下不会养,咱家替你养。” 长街的风,刮起老宅屋檐上的雪沫,苏陌脸上冰冰的,寒声道:“养不好了。” “什么叫养不好了?”裴寻芳不知怎的红了眼,“这些年腥风血雨,九死一生,哪一回不是咱家陪陛下度过,为何这次不行?” 苏陌道:“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裴寻芳颤声道。 大雪落了下来,沾在苏陌浓密的睫毛上。 衬得他如冰封的谪仙一般美。 苏陌冷冷望着他:“我不记得你了。” 苏陌在梦魇中不安地翻转中。 他沉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压迫和不安让他感觉到窒息。 高大的红豆树在大雪中沉默地矗立着。 风雪刮过老宅的庭院,刮过那被凝固的滴漏。 霁青色床帐里,帐內挂着的那个镇魂银铃,叮当作响。 铃下的笺子随风摇动。 笺子的一面,写着两个字:吾爱。 而另一面,只着一字:陌。 庞大的金色字网又出现了,数不清的方块字在跳动着,而那字网突然疯狂旋转起来,如天罗地网般,将苏陌如同猎物一般笼罩在内。 “轰”的一下,如粒子束爆炸般。 苏陌化成了刺目的光,消失不见了。 - 苏陌在一阵丝竹声中醒来。 睁眼看见的是裴寻芳的脸。 两人身体之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有肢体接触,而裴寻芳的脸却挨得很近,几乎鼻息可闻。 苏陌第一次看见裴寻芳睡着的模样。 他从来不知道,那么狠戾的一个人,睡着了会是这般温柔易碎的模样。 苏陌想摸摸他的脸,而就在这时,裴寻芳睫毛动了动,也睁开了眼。 “你怎么还没走?”苏陌问道。 裴寻芳似乎仍未从睡梦中游离出来,他眸光有些散,眉眼间少了些平日的锐利锋芒,却因眼尾那抹自然而生的红晕,生出了无边魅色。 苏陌甚至想,有没有第二人,也曾见过他睡醒时的模样。 “那得问公子。”裴寻芳声音有点哑,“公子喝完第三副药便一直在梦呓,拖着咱家不撒手,咱家自然走不了。” “天亮了。”苏陌说道,“今日谷雨。” “我知道。”裴寻芳道。 “你知道什么。”苏陌嗔望着他,眼里不自觉已涌起水光,突然,他主动搂住了裴寻芳的腰,将脸枕在他心口,说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若还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陌清楚地听见,裴寻芳的心脏“噗通”跳动了一下。 可苏陌很快起身,拿起一件寝衣披在身上,下了床。 他绕过屏风,走到妆奁前,望着铜镜里那张有些微烫的脸,大声道:“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丝竹声、人语声随之涌入,春三娘领着一队婢女掀帘而入。 “清川昨晚睡得可好,王爷可是嘱咐了,天塌了也不让我打扰你。”她说着,还有意无意往那内室的床榻上瞄。 塌上空空的,月白色帷帐在晨风中微微动着。 苏陌看她们端着一叠叠沐浴更衣的物品鱼贯而入,问道:“不是午后才沐浴上妆吗?” “那是寻常人,清川你可不一样。” “眼下外头都快为你打起来了,清川可千万别紧张,今日啊,母亲为你请来大庸最会伺候人的婆子与技师来为你放松,只有身上舒服了,良主才会满意呐。” 春三娘扬了扬手上的烟斗,道:“来,都好好伺候着。”
第55章 点灯 “咱们清川, 今儿可是大庸最受瞩目的人。” 春三娘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只觉其云鬓雪肌懒入镜,清风明月逊三分,心叹自己分明天天见着他, 为何却又觉着他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春三娘笑盈盈道:“今儿个, 整个大庸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不夜宫。他们可都是为你一人来的呀, 清川。” “多亏母亲手段好。”苏陌淡淡道。 “就在刚刚, 还有几位出双倍银子破例临时加入的。”春三娘笑着拿起一柄木梳,为苏陌梳起头来, 道, “咱们清川还真是魅力弗边,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苏陌却听得眉心一跳。 临时加入的?会是谁? 春三娘一脸喜气洋洋:“咱们清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弁钗礼, 弁钗礼,束弁簪钗,以待良主……” 她正说着,却忽而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她瞥见了苏陌颈侧的咬痕。 深红色的咬痕, 就那样明目张胆地留在细白的颈侧, 宣示着主权。 “母亲怎了?”苏陌抬眸望她。 铜镜里的春三娘, 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是不夜宫呼风唤雨的当家人。 可在原文剧情中,就在季清川被李长薄赎出不夜宫后不久, 失去价值的不夜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有关于季清川的痕迹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春三娘。 春三娘虽说并非良善之人, 也并非真心疼季清川,但好歹养了季清川一场。 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剧情发生了变化,不夜宫在这次弁钗礼中一定会被物尽其用。 那个人一直躲在幕后,等候时机。 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苏陌猜,春三娘此时说不定已经接到了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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