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高看我了,春三娘可没有这个能力,无法无天、乱国乱家的罪名我还担不起!”春三娘低眉轻拨琴弦,面色不惊道,“春三娘不过一介艺妓出身,在这乱世谋生,一朝身不由己成了不夜宫当家人,养大了清川这个孩子,仅此而已。” “不夜宫的这潭深水,春三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浮萍,真正搅动潭水的是里头潜藏的巨龙。十八年来,我一直很好奇,不夜宫宫主究竟是谁?” “直到清川的弁钗礼,宫主第一次露面,我才恍然大悟……”春三娘说着,抬眸望向那玉龙台的至高处,“我曾位列官家教坊司歌妓首魁,也曾在御前侍奉过,我阅人无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身中奇蛊,行动处处受施蛊人控制,我的孩子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我纵然有一百个心思,也不敢妄自行动背叛了宫主。” “春三娘是个贪生怕死、爱慕钱财之人,此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养大了清川,可是我将他养坏了,那么好一个孩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是我硬生生将他养坏了……那一碗碗灌下去的药,都是我的罪孽……”春三娘说到此时,已是声泪俱下。 “清川啊,春三娘对不起你,我不配你唤我一声母亲。” 弦凝指咽处,闻者落泪,座中竟有不少女眷开始掩面而泣。 苏陌静静听着笔下人的陈诉。 他没想到,八面玲珑、风流泼辣的不夜宫春三娘竟也有如此一面。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光。 清川,你听见了没,春三娘是心疼你的。 “弁钗礼后,清川失踪,不夜宫被烧了,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些日子,我的孩子找到了,他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他比清川大一岁,也是病病弱弱的一个孩子,死的时候一条草席卷了便埋了……”春三娘已是哽咽难言,今日她又戴上了那支旧藤镯,那是她对亡故孩儿的唯一念想,镯上染了点点红斑,仿若杜鹃泣血。 她爱怜地抱着手中琵琶,仿若那是她死去的孩儿,弦音已是呜咽难鸣,如泣如诉,听着叫人断肠。 “十八年了,不夜宫磋磨过的孩子不知凡几,春三娘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就以这条贱命,为清川,为我的孩子,为整个不夜宫枉死的人,求一个公道。” 众人还在悲鸣中未转圜过来,但听“铮”的一声刺耳锐鸣,四根弦啪啪崩断,那春三娘水葱般的指尖全部划破,十指泣血,望之可怖。 乌黑的血滴滴答答滴在琵琶上,滴在那支旧藤镯上。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春三娘开始痛苦得抽搐起来,她死死抱着琵琶不撒手,原本白嫩的手开始迅速龟裂,皮肉底下似有无数活物在涌动。 “她、她的手指里爬出了虫子!”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快抓住她!” 锦衣卫、禁军想要冲上去。 裴寻芳制止了他们。 琵琶与藤镯上早已提前抹满了药汁,闻着那药汁,数不清的扭曲的、涌动的白色虫子从春三娘的十指指尖里爬出来! 那虫子同裴寻芳当年剖开血肉从经脉里抽出来的虫子一个样,但是数量之多、其状之恐怖,让人头皮发麻。 春三娘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已咬出了血。 “今日……”她抱着琵琶颤声道,“就用我的血,引出施蛊人!让那条潜藏在深渊里的巨龙,现出原形!” 苏陌这才意识到春三娘在做什么! 嘉延帝用的这些蛊,均出自高百尺一人之手。 高百尺乃南疆养蛊第一人,是嘉延帝的方士巫师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他毕生为嘉延帝研制了百余种蛊,而用在春三娘他们身上的这种,名为蜂王灵蛊。 一只蛊王,可号令无数子虫,蛊王仅有一只,种在施蛊人身上,而子虫则有无数只。他们将幼虫如飞花抛洒,幼虫钻入受蛊人体内,初始无知无觉,一旦侵入,轻则迷惑神智,重则让人饱受噬骨噬心之痛,更有甚者毁人心智,让其变成行尸走肉的死士。 幼虫寄居于受蛊人体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长越多,而幼虫一但离开受蛊人身体,便会孵化成子虫…… 子虫凭借本能,便会去寻找它们的蛊王! 春三娘……春三娘她!要用自己身上的子虫,引出身上种有蛊王的施蛊人! 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春三娘指尖爬出来的虫子,拱在一起,涌动着,爬满了整个琵琶,渐渐的,越来越多虫子孵化成蜂子,粘稠的翅膀一扇,便密密麻麻飞将起来。 人群间爆发出尖叫,人们纷纷抱头躲藏。 可那蜂子并不乱飞,而是乌压压如疾风一般朝着玉龙台蜂拥而去。 “去找你们的蛊王吧!”春三娘哭着大笑起来,“大家都睁眼看看!谁才是藏在背后谋划一切的宫主!” 玉龙台上惊叫连连。 钗裙杯盏乱成一片,手帕子掉了一地。 “护驾!” “护驾!” “护驾啊!” 娘娘公主们吓得花容失色,太监宫女们一通乱蹿,弓弩营的禁军扯下丈高的纱幔,点燃火把,驱赶蜂群。 可那些玩意岂是这样能驱赶的。 嘉延帝被四个太监强按着,直直坐在宝座上。 他双目赤红,下垂锋利的薄唇颤抖着。 他看到一片席卷的黑云朝他袭来,像黑涛汹涌的渭水,像渭水对岸乌云密布的长安城。 乌云翻卷的战场,跟随他披荆斩棘的将士大胜归来,他们载着丰厚的战利品,对他朝拜,对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延帝笑了,可他笑着笑着便哭了。 因为,他看到,那个他发誓要娶到身边疼爱一辈子的人,一身是血躺在他怀里,支离破碎说道: “李毕,你什么都得不到。”
第110章 弑君 乌压压的蜂群径直朝皇帝飞去, 众人一时都傻了眼。 四皇子李明焕正缠着身侧的宫女玩香帕子,他自认为与裴寻芳通过气的,万事皆在掌中,可瞧着这情形, 一时怔愣住了。 他大呼不好, 扯过香帕子兜头裹起来,连滚带爬朝那玉龙台高处跑去:“父皇!儿臣来救你……” 但觉一道身影如疾风掠过, 那人一把夺过禁军手里的火把, 率先挡在嘉延帝身前:“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正是太子李长薄。 四皇子气得直冒青烟, 好个李长薄, 假模假样的,叫他抢占了先机! 呆滞的人群这才行动起来。 有本事的,没本事的, 一股脑子往前涌,争相去护驾。穿着厚重礼服、身体笨重的官员们生怕事后被治罪,也盲目往前冲。 李长薄一身薄汗,他挥舞着火把,眸光扫过底下乱如沸粥的大殿。 一切都乱套了。 春三娘已是奄奄一息, 她伏在地上, 道:“好个皇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瞎了你们的狗眼……睁眼看看你们奉为君父的皇帝是个什么人吧……” 李长薄微喘着,今日种种皆出乎他意料。他不知道天机门, 更不知道什么不夜宫宫主,事事变化皆不在预想之中, 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从韦仪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毕!”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中混乱一片,这声音不大,却犹如穿墙之音,格外清晰。 李长薄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声望去,只见虚晃的人影中,苏陌一人茕茕孑立。 “李毕,今日便是与你清算的时日。你可知罪!”殿中那人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川孱弱的模样,他双目束带,却仿若有看透一切的能力,神情凛冽如同无情的判官。 “清川?”李长薄错乱了。 身后的嘉延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低吼着挣脱太监们,四肢瘫软跌下宝座。 “父皇。”李长薄本能地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倒了。 “孽……”嘉延帝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他面目狰狞,伸长着脖子盯向人群中的苏陌。 孽种。 李毕双眼都要滴出血来了。 古来帝王成就霸业,谁不是攻城拔寨,生杀予夺,他李毕何罪之有!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了,可他唯一想留住的人却没能留住,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孽种!他凭什么还活着! 嘉延帝死死盯着苏陌,竟不觉嘴角与鼻孔皆流出乌血来。 “父皇。”李长薄从身后抱住他。 “滚……”嘉延帝低吼着再次推开李长薄,却一个不慎从宝座高台上跌下来,滚着厚重的华服连跌几级,就连龙冠都摔掉了。 他愤怒地嚎起来,声如牛吼!他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是这天地间的共主,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李毕不甘心啊。 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以为手握皇权制衡着一切,殊不知引狼入室,耽于邪道,大权旁落,一招不慎致数十年功绩毁于一旦! “李毕……李毕啊……”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惊恐四顾,他仿若看到了武元帝拎着脑袋血淋淋站在玉阶上,看到了那些被他逐个斩除的开国将领如恶鬼般来索命,他看到了湄水边一身是血、至死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长乐…… 还有多年前那个,暗中助李氏兄弟拿下江山的天机门门主。 那个仿若立于众生之上、判人生死的神明。 向死而生。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 是他! 嘉延帝看着苏陌,眼尾流下一行血泪来。是他,就是他! 嘉延帝惊恐往后缩,天机门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他来了,他回来了,嘉延帝如一只刀悬脖颈不甘待宰的兽,兀地从喉间爆发出一声绝望嘶吼:“护、护驾啊!” 刹那间,一群僵硬的黑衣人如鬼魅般从天而降,齐齐跪在皇帝面前,高呼“宫主”。 这是久未被传召的死士。 “杀!”嘉延帝颤抖地指着苏陌,嘶吼道,“杀——” 黑衣人们机械般调转头,拉开黑翎箭,拔出长刀,不由分说飞身跃下玉龙台。 李长薄面色惨白,他突然明白嘉延帝要做什么,他一把抱住皇帝的脑袋,死死按住他,扭头一吼:“住手!” 可那些死士哪里会听他的。 施蛊人才是他们唯一的主人。 他们像恶鬼般飞下玉龙台,直逼苏陌,要取他的性命! 李长薄全身都凉了,他见识过死士的厉害,他离清川太远了,他根本护不了他。嘉延帝被他死死捂在怀里,却仍在大声嘶吼着,“杀——” 那个折磨了李长薄无数长夜的梦魇又出现了,他仿若看到清川在落花中惨然一笑,化作泡影消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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