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山眼中竟蓄着了陈茗也看不透的某些东西,便又说:“各得所愿,皆大欢喜,如是而已。” “呵呵,各得所愿?”陈茗仰天大笑,拎过那条抽人的刑鞭,猛地甩了过去。 触目惊心的血……从莫郎的脸沿着他的指缝凄厉的溢出。即使他倒地,痛的直发抖,也未吭出一声。 桃花妾风波闹的动静越来越大。沿着桃花妾的线摸索过去,浮出水面的许多有异心的都被打上标记,当然,跳得最凶的一批死的最快,刑场的刽子手甚至被交待,多砍两刀。诸多涉及其间的家族被牵连,流放或者贬为奴籍。 至于前些日子蹦出来要处死他烟奴的下官们?留着,这帮人算是莫文山提上来的,总不能让陈节度使“宠爱”的侧君这便被折了单薄的羽翼吧,得让他越来越丰满才成! 一个月后,笼罩在河东的阴霾才终于慢慢散开。 河东主君下令将唯一的男妾赐死,消息传告天下。天下人不以为意,只太原府一圈的人震惊。 与此同时,被派出去寻人的陆续被召回,饱受侵扰的太原百姓才敢松懈口气,只有些敏锐的人知道,要变天。 三个月后,凤翔帝姬抱着锦绣琵琶,顶着如晦风雨,带着天子的希望,千里迢迢出降陈节度使。举国喜庆。 大婚前。被彻底封锁起来的庭院中,夏花繁茂灿烂,枇杷亭亭如盖。只青石地板杂草丛生,久无人迹。 乌鹊南飞,何枝可依? 乌鹊南飞,杳无音踪。 可恨。可怜。妈的,外面你随便碰个流寇你就完蛋,你还不哭着回来跪求郎主饶命!饶命可以,重罚必不可免! 陈茗拿着大镰刀在各处角落呼哧呼哧,泄恨一样锄草,非要把那些杂草斩草除根,妈的,长这么快,哪儿来的苗子?不远处看着郎主的亲兵们吧,觉得郎主时不时发疯,严禁任何人碰这里的东西,包括草。他们已经很淡定了。 整出事件,陈茗大获全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输了。输的是一败涂地。 在烟奴那里。 ---- 小剧场: 陈茗:赶紧的把这事了了吧,累了。 燎烟:goodbye,bitch. 毕知梵:不是,我真就一壁纸了? 陈茗:你是擦屁股纸。 燎烟:不,其实你很重要。
第36章 第三件事 莫文山赴一场春前,特意为自己换了身洗的快发白的旧衣。 他途经繁华的虹桥商街,打马过桥。桥下流水人家,杏红飞过,他悠悠地走到城郊的某处已被废弃的亭驿。他折了柳。将柳赠给了亭驿外古道边驴车上的耷拉着眼皮的老妪。 “长亭杨柳春,愁杀驿外客。”莫郎说,“趁着郎主松懈,快快地走吧……不想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 化成老妪的燎烟说:“若陈茗把你揪出来,尽管把我吐露出来,让你写桃花妾的人是我,把本子传出去的人是我,把他当猴耍的人也是我。让他不要迁怒。” 莫文山笑了笑,回:“放心,郎主若问,我自然如实交待。但是燎烟去了哪里,我便什么也不知道。” 柳字为留字,古人爱用柳表达些离别情绪,也算小浪漫。燎烟将柳条插在自己的盘发里,摆摆手潇洒地走了。算是与他最不舍得的人正式告个别。 至于陈郎主,燎烟已经与他告别过无数次了,就不必多重复了。 这场逃亡刚开始确实顺利,燎烟都能想象到陈茗在发现后的那张愤怒到失焦的脸,但那又如何?十年时间,在他阴晴不定的性情里夹缝生存,于政权中心如履薄冰,兼职他的泄欲艳奴。桃花妾算什么?莫文山也曾问,你明知道桃花妾会把你逼向死境,为什么还非要我写出来? 燎烟回,并不是桃花妾会将我逼向死境,而是我本来的处境便是死境。陈郎主夜郎自大,以为他一言即乾坤,殊不知……民意一旦被掀起,便沸腾如烈焰,灼身之患。 说着,燎烟嘴角泛出一个苦涩、嘲讽,乃至无奈的笑,继续说,看吧,区区一出虚构的戏而已,便能要了我的命!他愿保我一次,两次,十次……那么第一百次呢?他太狂妄了!以为我有情饮水饱,以为他有意天长久,我呸! 我即便要死,也不想如此难堪地去死。 最后,燎烟淡淡地说。 他便如烟一般,淡淡地散在莫文山眼前。 陈茗在少年郎时曾与读书郎相问:莫郎相不中我陈茗,却相中我那刁奴,莫不是将来想考个功名,将他赎走? 是了,莫文山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燎烟将在很久之后才会知道,他离开后没几天,莫文山滚倒在刑狱冷硬的板砖上,承受陈茗泄愤的鞭笞。 “各得所愿?皆大欢喜?”陈茗猖狂大笑,“得谁愿了?谁欢喜了?愚蠢!放肆!”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燎烟啊,你弃如敝屣的权,是多少人蚀骨也想得到的啊!他真的……太丑陋了! 很久后,莫文山终于养好伤口。他本如清风秋山的脸,多了一道疤痕,从额间斜穿过鼻梁,延伸到嘴角,狰狞且丑陋。他的眼神也已晦沉明灭,生出荧惑。秋山将成险峰。 那魔怔的陈郎主再见他时,竟觉甚美,拊掌大笑道:“如是乎,莫郎便可杀人也,哈哈哈哈!” 似乎离了燎烟,陈郎主便彻成为一位冷血无情的大节度使。 亦或者,这才是他本应有的模样。 莫文山便被重新请入堂中听政。 厅下,因桃花妾的事,有人还在要求主君处置自己的妾室,绝不能再听之任之,必须要给民意一个交待。 陈茗便问:莫郎,你怎么看? 众人将视线看向毁容的莫郎,片刻,莫文山回:“郎主过于宠幸奴妾,致其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自是要将其处死,以儆效尤。” 陈茗便摸了摸久未剃的胡茬,颔首道:“便如莫郎意!” 这道来自河东主君的布告令便是如此般,散布于天下。令盘附河东、东西都的各方势力都相当满意。 哇,好不容易,终于博弈胜了一次,可以把代表各方势力的美人们重新激活了!这陈节度使,名声这般恶臭,竟能幸一名男妾达四年之久,令后院其它美人数年不得雨露,真是活见鬼。 现在鬼没了,他理应该继续恶臭了吧? 陈茗不光会恶臭,还会丧心病狂。都没料到吧? 为了这次的离开,燎烟可谓是把天时地利人和的虚头八脑的招儿全用了,耗死了他快一半的脑细胞。出逃出城只是成功路上的第一步,后续的逃亡才叫折磨人,比他妈的最刺激的电影还刺激。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他变装成驼背,也只是为了多藏匿些盘缠,随着州府渐多的又严苛的搜寻,他又把自己易容成得了怪病的难民,又臭又难看,混在难民堆。陈茗掘地三尺式地找他,令燎烟吃尽苦头。幸运的是陈茗没把他的画像张贴的到处都是,让燎烟可以在流动人员里机动地浑水摸鱼。只要不是跟陈茗面对面地撞上,燎烟便有八成把握糊弄其它人。以前他就是笨,挖个坑险些把自己憋死,还被抓了回去,原来随机流窜才是逃亡的最佳姿势。 也有些瞬间让燎烟险些功亏一篑。 最惊险的时候他躲在船舱底部,头顶便是走来走去的牙兵,金械交错发出锐鸣,听的人胆寒。 不远处,陈茗对着芦苇丛泛生的河岸,停泊的数十艘野渡,扬声呼喝:“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烟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鬼魅一般,他皮靴踏泥,走向泥沼地,反复这几句可怕的措辞,锤击燎烟可怜的脑仁。 他把所有的大小船只横锁连河,挨个地搜查。伴随陈茗特有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摄人的气息越来越炙烈。头顶牙兵们纷乱的脚步也整齐有序起来,即将迎接他的到来。 燎烟的心狂马一样乱跳,灰暗的未来与滴滴如漏的日子巨山一样压来,险些让他真跳出来,再当着陈茗的面跳河死也不起来。 多幸运,有个稗官突然冲过来喊:“主君,有人说在贾兆驿看见小君了!” 陈茗才“咦”地一声,竟真的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待他们离地十里后,大河水面的船只陆续离去。燎烟在船公的帮忙下赶紧从里面出来喘口气。船公也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叟,因家贫他最混账的儿子把他最小的孙儿卖了,他那孙儿在节度使府犯了大错。他本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却峰回路转,刁滑的小孙儿不但没受罚,反被送进了学院读书,连束脩跟月钱都有人按时交付。船公历经人事浮沉,不信那些花里胡哨的流言,信朴素的善恶因果,愿意顶着杀身的风险帮穷途末路的小郎君。 船公让狼狈的燎烟就清水啃了张干饼,驾着渡客的船在江河交会的地方,把他推上了另一艘商贾的私船。 燎烟什么都没有带走,他十年来的画,衣服,他喜爱的器物,他带走的只有些飞钱与路引,可以缝进他的衣层中,以及一些从陈茗起居室顺走的袖珍军武来防身。 陈府上下的人他不喜欢,他们也忌惮一个能在陈茗身边待十年的奴。燎烟在此间,其实唯一会跟他说些话的人是陈茗,说的其实很多。陈茗受的教育是狂人的政治,不是作为一个正常人被教育出来的人,陈茗对烟奴也是矛盾的,在想让他永久攀附他的同时,也在逼他藐视除他之外的一切。他很难过,陈茗无法理解的难过,陈茗想让他成为的是那样一个疯狂可悲的人,他反正做不到。 他试图告诉陈茗的,都已在很多幅的画中。能懂就是他的能耐,不懂他也无可奈何。 最可忧怖的在于,陈茗慧心不显,他懂,却装不懂。 大船一路顺风,途经很多峡口湍流,猿声与杳鹤盘旋天空山林,幽微的巨大的陌生的不安全感总会袭来,对陈茗反复的毒药一样的思念会笼罩燎烟。这是他必须要克服的疾病。 繁华的路段两岸便有村落,暂时的停泊也会有些便衣官吏举着小像看人,也有小商贩赶紧在码头做些特产推销。古代的风情也蛮有意思,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们,除了意识形态的不同,科技的不同,城市形态的不同……其实是一切都不同,只有人们热情赚钱生活的脸庞相差无几。 没有一张属于他的时代的脸庞。 他像是人被突然绘入古画之中,在宏大的泛黄的旧世纪,笨拙地生存。 陈茗在操的他汁水横流时说,郎君是你的家。 燎烟迷惑极了,可陈茗要当的是郎主,郎主的家不是烟奴的家,只是一所铸金的兽笼。郎主的家是活的怪兽,要吞噬掉他彩色的记忆,将他变成古画里永远站不起来、也再回不去的烟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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