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似有无形热气铺面而来,林长辞下意识避了避,视线落在那截剑柄上:“换了新剑?” 温淮就着倾身的姿势坐在床沿,床帏落下来,将二人笼罩其中。 “是啊,虽然不顺手,但十年,怎么也该用会了。”温淮冷声道。 他摸到林长辞袖子下的手,冰冰凉凉,习惯性地灌注灵气进去。 这个弟子似乎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林长辞决意纠正:“传功便传功,对师父同门便也罢了,若是对外人这样成何体统?” 顾及温淮心情,他放轻声音:“若想要容澄的剑,我再打一把便是。” 温淮偏不松开,反而把那只素白的手十分轻佻贴在脸侧,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衅意:“罢了,师尊亲手打的剑,我不配。” 他得寸进尺地往床上爬,林长辞把他肩膀按住,蹙起眉毛:“阴阳怪气的语调是和谁学的?” 连素日最沉默的温淮都变成了这样,神机宗内部果真世风日下。 若非温淮灵力精纯,他甚至疑心他是否修了邪功,影响了心性。 温淮把按着肩膀的那只手拉下来,笑了笑:“那师尊管管我?” “管不住。”林长辞冷然道。 温淮褪去鞋靴,整个爬上来:“管不住也要管。” 他绕到林长辞背后,手掌贴上脊背,不再说话,将全副心神放在传功上。 不得不说,有人从旁辅助,比林长辞自己疗伤快了许多。雪地之战到底伤了底子,这两日比以往的冬天更难捱,林长辞默默算了日子,估摸着要养上几个月。 几个时辰过得极快,傍晚山间雾气散去,归禽鸣叫声四起。 屋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林容澄的声音随后响起:“师父,贺先生还未回来,我先给你熬……” 行至竹帘外,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细纱织成的床帏后,暮色光线朦胧,高大的身影端坐在清瘦身影背后,床沿纱下穿出一柄佩剑。 此人好不要脸,竟然趁着其他人不在,偷偷摸上师父的床。 林容澄怒道:“从师父床上下来!” 床帏被人从里面挑起,温淮勾唇,似乎心情不错:“有本事你上来。” 林容澄受不得激,爬上就要来拽人,温淮往林长辞身后躲。 床帏被搅得乱七八糟,林长辞睁眼,将两个人一齐揪了下去。 “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林长辞拧着眉头看向温淮:“既然要我管你,那就先把师门门训默写十遍。” 林容澄脸上刚刚出现笑意,林长辞又看向他,捂着手巾咳嗽两声:“他激你,你就跟着他胡闹?礼法默写十遍。” “可是药……”林容澄还想再挣扎一下。 林长辞披上大氅,下床点起暖炉。 “无需你操心,从现在开始抄。”他轻飘飘留下一句,转身离开堂屋。 温淮和林容澄互相瞥了瞥,看对方俱是十万分的不顺眼。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药香飘散在庭院中时,鹤终于从山下回来了。 他见林长辞独自在膳房熬药,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接过熬药事宜,问:“小公子偷懒了?” “无妨。”林长辞见他带回来一支珠钗,问:“可有打听到?” 鹤点头:“果然有些眉目。” 魔修出现在县外,说明他并非从城中诞生,沿路想必途经不少地方,祸害了许多人,且他自称有炉鼎,不知是否留下祸患。 今日中午回到山上时,林长辞想起此事,命鹤去山下打听,现在有了结果。 鹤道:“山下有一老妇说,离此处三十里外的黑水镇有件怪事。” 半月前,老妇去镇上女儿家看望外孙,结果意外得知一件蹊跷事。 镇上某个鳏夫的女儿得了癔症,整天说自己娘亲还活着,要去见娘亲。鳏夫还想再娶,便让女儿不要胡说,不料过了几日,女儿当真牵回一名女子。 那女子十分貌美,荆钗布裙难掩国色,自称孤女,竟爽快地答应了做鳏夫的续弦,共同抚养女儿。 那女子成亲后从不出门,鳏夫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比以前还康健几分,声如洪钟,面色红润,任谁来看也是长命百岁的面相。 到这里为止,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穷酸秀才的臆想,可很快,意外出现了。 某日,鳏夫做完短工,回家路上正与人谈笑间,忽然一命呜呼。仵作来查,也没查出任何中毒与急病迹象。 众人怀疑那女子是山野精怪所化,专吸精气,生怕小女孩也遭她毒手。 但她对小女孩竟似亲生,宁愿卖掉妆饰,也要给小女孩添年节新衣,十分令人疑虑。 “那名女子有魔修血脉?”林长辞问。 鹤摇头,拿起珠钗,示意林长辞仔细观察。 “非也,有魔修血脉的,是鳏夫女儿。”
第6章 小草 林长辞仔细观察了这支珠钗。 它像是寻常女子头上会戴的款式,玉料是次品,顶端雕了朵玉茗花,钗身缠绕着浅浅的魔气。 这上面附着的魔气果然和昨日的魔修同源,林长辞问:“她不是鳏夫的亲生女儿?”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魔修为了留下后代,或许进行了偷梁换柱,将自己的血脉与凡人血脉调换,派身种魔蛊的侍女前往照顾,等孩子长大成人后再将身世告知。 林长辞道:“魔修已死,她身边侍女又无甚修为,你便受些累,扮个游方道士去那座镇上,引她炼成道心即可。” 道心是修士与魔修最根本的区别,也是修士正式迈入修炼一途的标志。 魔修肆意行事,放情纵欲,虽入门容易,功法慑人,跌跌撞撞能走到渡劫期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修士则不同,道心既是枷锁,也是助力。经历天劫时,道心不稳会走火入魔,若坚守道心则能从中得到持护。道心损毁则意味着失去本心,彻底与大道无缘。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在不知道自己是魔修血脉的情况下,引导她成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修士是最好选择。 在林长辞的授意下,鹤当夜领命而去。 他去了半月,林长辞一面养伤,一面等着消息。 期间温淮回了宗门一次,第二天便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林长辞也没问。 除了莫须有的玉镜台外,自己身上值得觊觎的东西并不多。 曾经的师徒名分也好,为寻玉镜台也罢,不管温淮抱着何种目的迟迟不愿离去,林长辞愿意再看看,看世间是否换了新天。 又过了几天,林长辞逐渐察觉不对。 鹤去得似乎有些久了,除了开始两天传过信,后面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三十里的路程,于鹤而言仅是展翅数次的距离,即便小女孩有魔修血脉影响,炼成道心时间久些,也不该如此怠慢。 第二日清晨,林长辞刚醒,便听到窗棂传来扑扇声音。 他推开窗一看,一只巴掌大的黑鹤立于窗外,似乎非常着急,迫不及待往他手上飞来。 这是鹤的传信灵识,找到传信人后,瞬息化成了一张信纸。 “公子亲启:此事有变,镇中恐藏有魔尊旧部,我已先行探路。” 字迹潦草急促,应当是在百忙之中写下,没写完便传了出来。 魔尊旧部? 先前若有若无的怀疑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山下出现魔修踪迹确非巧合,魔尊旧部只怕在筹谋着什么。 林长辞记得前世魔尊死后,这些旧部作鸟兽散,各大宗门清缴的过程异常顺利。原以为他们是眼见大势已去,为活命而逃散,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十年里,他们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眼看清洗结束,名门大宗收回矛头,世间逐渐恢复平和,便开始计较翻身之仗。 此地偏远,原本不会有修士注意到,足够他们慢慢发展爪牙。 ——可是所有人未曾想到,林长辞重生在了这里。 林长辞收起信,从屋内取出一柄长剑,开始收拾下山需要的东西。 他重生在此处果然并非巧合,天道要他处理这些遗留下的尾巴。 若是渡不过,便是他的劫数。 鹤的身手不比一些内门弟子弱,连他都回不来,事情应该相当复杂。 林长辞想,只可惜前世的本命佩剑不在手边,不知那柄剑是否还在神机宗,他一点感应也没有。那些长老为了毁去魔修血脉留下的痕迹,大概把他的剑一道熔炼了。 他出门时,温淮正在外面练剑,见状收起长剑,问:“师尊,要下山?” 林长辞颔首:“你同我一起下去。” 若是魔修如那日般想要鱼死网破,须得有人护住镇上百姓,温淮是个很好的人选。 听到二人的交谈,林容澄从自己的小楼中跑出来,扯住林长辞的袖子道:“师父,我也去。” 林长辞道:“你留在山上。” “贺先生不在。”林容澄道:“师父走了,我害怕。” 林长辞揉了揉他的头,道:“听话。” 最后林容澄只能百般不愿意地目送二人离开。 温淮提议御剑,林长辞披了大氅,他仍担心他穿得单薄,取出一件新的披风裹在林长辞身上。这件披风像是按照他的身形赶制,加厚的绒领十分柔软,垂盖至鞋面,阵法精细,熏了淡淡药香。 温淮从背后给他系好,手臂从肩膀滑下,落到腰间虚虚搂住。 林长辞道:“我能御剑。” “弟子知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温淮呵出的气擦过他耳边:“只是想起,我第一次学御剑时,师尊也如这般爱护。”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便想起温淮刚拜入门下的情景。作为外门弟子选入内门的魁首,温淮担得上一句英雄出少年。 他别的都好,就是极其怕高。 入门后,师兄师姐轮番教授,甚至把教会温淮御剑当成一项挑战,最后仍然没能成功,只得林长辞亲自教他。 每回飞剑一升高,他就掉头往林长辞怀里钻,紧紧抱着林长辞的腰不撒手,这一习惯被纠正了好久方才改掉。 “如今你已不再怕高了。” 林长辞拍了拍他的手,意有所指。 温淮收紧手臂,轻声道:“我怕。” 他还是很怕,怕自己活在十年前,怕林长辞是一道虚影,怕下一刻怀中的人就不复存在。 曾经荫庇他的人离开了许多年,师尊二字差点成为林长辞门下所有弟子的心结与禁忌。 一缕乌发飘飞,拂过他的脸庞,温淮垂眸,更紧地抱住了林长辞。 飞剑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落在黑水镇外。 担心打草惊蛇,二人更换装束,掩盖容貌后才进入镇中。 镇上氛围十分祥和,镇民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象,林长辞掐算了鹤的方位,得出的结果令他稍显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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