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只有漠不关心的淡然。 既没有在意,也没有生气。 照水城回来两天,他在安无雪门前站了两夜,害怕安无雪不原谅他。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不原谅或许已经算是奢求。 他该怕的不是不原谅,而是安无雪现在这般,好似当真只是一个和他没有恩怨过往的陌路人,连怨恨都没有,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求得原谅。 苍古塔巍峨入云,盖着天光,阴影罩着他们二人。 秦微张了张嘴,想反驳安无雪所言,却又根本寻不出话来。 他只能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今能怎么做。” 安无雪双瞳一转,没听明白这句话。 “怎么做?要做什么?”他不解,“秦长老能不揭穿我的秘密,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这四个字又是一把利剑,直穿秦微胸膛。 安无雪看也没看秦微一眼。 他并不想在苍古塔前待着,话已送到,他打开结界,转身离开了。 秦微心不在焉地收回自己的本命剑,玄方等人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见安无雪没有御剑,而是快步朝不远处弟子练剑的地方走,他挥退了玄方等人,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安无雪自是能感觉到秦微在身后。 他本来是想着和秦微说完这些话就回去,可刚一转身,看着霜海的方向,突然想起霜海其实是谢折风的洞府,不是他的家。 他蓦地不想就这么回去。 没了修为的桎梏,他干脆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练剑的地方走去。 落月峰一点儿没变。 他路过曾经和谢折风秦微一起练剑的高台之时,脚步稍顿。 那跟在旁边不吱声的鹌鹑终于说:“你不想回来吗?” 安无雪回头看秦微:“回来?” “恢复身份,回到宗门。弟子册首页仍有你名,首座之位空悬千年,此次照水一事,谢出寒也把这些年查清的琐碎小事连带着证据顺势传扬出去……” 小事? 好像云皖也和他提过。 也许是从前不得不做的一些狠辣之事,或是凶名在身久了干脆被别人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倒的冤枉。 他自己都忘了。 “他从前便想广告万宗,但那些小事零零碎碎,他曾经查一件便说一件,可有那几件大事压着,说什么也没人听,听了也没什么用。这一回若不是不忘自己愿意直面千年前的往事,他也是要借着照水一事一同说清的。 “但是不忘自己想担了因果,他便将养魂树精借给不忘,再顺势而为…… “现在也就只剩下那几件……你也知晓的事情,因你不在,谢出寒和戚循这两百年来寻不着根源,那些事情实在无法追溯。但其余之事已经结清。你若是想回来,当年之事有你在,应当更好找出证据,所以……” 今日天光正好,日光透过山间密林撒下,像是一道道字天际而来的金色泉流。 安无雪抬手,轻轻摸着日光,说:“我不想。”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更何况,秦长老觉得我有证据?当年之事我若是有自证之物,或是可诉之言,为何不说?” 他自己若是能说得清楚,怎会落到百口莫辩万宗追杀的地步? 秦微滞了片刻,才说:“其实戚循很早就告诉我,是我错了,是我倔,是我不愿回头看一眼。他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照不出一点怨气。他应当也是……想见你回来的。” 他如今想补偿想道歉,却不知还能做什么。想让阿雪发泄心中怨怼——可阿雪根本没有怨怼了。 没有爱恨,从何偿还? 他只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安无雪却说:“长老若是当真自己无法心安,不必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千年前安无雪就死在不远处的山门下,长老可以在那里立个坟冢,每年去给自己难安的心上个香。” 秦微瞬时憋红了脸,一会脸色又青又白。 安无雪不再说话。 秦微猛地走到他面前,递剑给他。 安无雪:“?” “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吧。” “……”他无言了半晌,“这是剑。” 秦微手一抖。 安无雪又无话可说了。 他在回到霜海和被秦微跟着这两个糟糕的选择中犹豫了一会,他果断选择回霜海。 他轻驭灵力,跃上剑锋,御剑离去了。 秦微还拿着本命剑立于原地。 他看着安无雪远去,握剑的手愈发用力,最终却只能松垮垮地放下。 他转身回了苍古塔。 玄方见他回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些弟子拦不住长老,我不敢离开。” 秦微这回倒没有如先前那般要动手。 他稍稍仰头,望着苍古塔顶层的细窗,想着里头是何光景。 他自仙祸时便掌司律峰,莫说是落月峰弟子,即便是两界修士,也有不少在他手中定罪入塔的。他见多了人间纷扰,人心倾轧,反倒觉得自己必然是秉公无私,笃信证据,不会选错、走错。 于是他自己送了那么多人进苍古塔,最终最需要进去走一遭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想起方才安无雪说的那些话。 他侧着头,问玄方:“我为何不能进去?” 玄方一愣:“刚才已经和长老言明……” “你说无罪不能入塔,”秦微哂笑道,“我怎能算无罪?让开吧,他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因着为了自己心安入塔,我即便入了塔又出来,也只能继续夜夜辗转反侧不能眠。入塔只是因我自己。” “是我要面对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走错的路。” 他压低嗓音:“玄方,你难道就没有回头看时,因遗憾后悔而为自己定下的罪?” 玄方拦着他的手一颤。 他有。 他蓦地想起千年以前,他还是孩童之时,明明仰头对那人说那人必然会高坐明堂,可后来众口铄金,那人被细数罪状,他怎么就在一旁看着,不曾出手呢? 他的手渐渐握紧成拳,随后放下了。 这一回,玄方只说:“入塔一事,为防事端,我会封锁消息。苍古塔鲜少有渡劫巅峰的仙修入内受刑,秦长老身上还有两界之责,还望长老自己把握好分寸。” “大可放心,我不会死在里面。” 他说着,唤出灵符。 入苍古塔必得司律峰批,他自己批不了自己,这是宋不忘去守阵前帮他画的定罪灵符。 他拿到这灵符,本想直接进去,却又被玄方拦在门前。渡劫期在宗门内交手怎么也算难看,因此拖到现在,总算能用上。 灵符浮起,锁链自浮空而出,攀上他四肢。 判了百日受刑的灵符落在他身上,他吃下封锁灵力的丹药,主动走进苍古塔。 - 安无雪刚回到葬霜海,困困便“咻”的一声钻进他怀里。 他抚着困困的脑袋,问它:“谢折风呢?” “呜呜?” “带我去找他。” 困困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要找谢折风,脑袋歪了歪,还是跳下他的怀抱,在前头引路。 霜海内的禁制对困困无效,他们一路进了霜海深处的松林。 安无雪看见松林中一个人影坐在长松的阴影之下,面前摆着石桌,石桌之上黑白交织。 谢折风在独自一人下棋。 他缓步走近。 这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一会执黑一会执白地自己同自己对弈。 直至安无雪抱着困困走到石桌旁,谢折风这才说:“你让困困引路来找我是为何?” 安无雪低头,发现棋局之上,黑子的落子风格和他相似。 谢折风这是在模仿他前世下棋的路数…… 他说:“今日仙尊又与我提起那位首座,我闲着无事,打听了一下。那位首座早在千年前陨落之时,就已经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存于世间,千年过去,说不定早就厌倦世间执念消散了吧?” 他低声道:“仙尊既不与我双修,不如忘了他,也放我走,让我寻自己的机缘去。” 谢折风徐徐放下棋子。 这人坐在棋桌旁,抬眸看他,神色复杂道:“你为何在意我是否忘了他?” 那自然是因为你的心魔是两界隐患。 安无雪吞下这句话,说:“毕竟仙尊是因他留下我的,仙尊忘了他,我也好离去。” “此次归山,我不曾约束你来去。” “炉鼎印尚在,我能去哪儿?” 谢折风这才放下棋子,起身要拉安无雪的左手。 安无雪下意识一退。 谢折风一愣。 他赶忙说:“仙尊要干什么?” 这人拉起他的左手,他强忍着抽手的冲动,任谢折风掀开他的手袖。 谢折风另一手覆于炉鼎印之上,“云舟送你来时,我想过替你毁印,可当时你只有辟谷,承受不住毁印的灵力,我只能暂时注入灵力稳住你的炉鼎印。现在你已大成,我可以一试。” 谢折风鲜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安无雪看不懂对方心绪,干脆不想。 谢折风愿意用仙者灵力替他看看能不能毁印,若是能成,再好不过。 他不再说话,看着谢折风掌心灵力翻涌,注入印记之中。 印记所在之处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 安无雪咬牙想忍,可谢折风灵力刚刚开始撕扯印记,痛感便在转瞬间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经脉骨血。 他脸色煞白,没忍住痛哼了一声。 谢折风登时收手,皱眉道:“不行。” 安无雪也察觉到了。 此印若是强行根除,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难道当真只能修为压过谢折风才行? 如若让他此生都带着这个和谢折风有关联的东西,他宁愿不要这具身体,当个孤魂。 “云舟留下的书册中有数页被撕去,其中或许会有另外的解印之法。我不日要去北冥探查此事,寻那丢失的傀儡之法。” 寻傀儡之法干什么? 他的残魂都找不到了,师弟居然还想着追魂造身。 谢折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这才说:“你若是铁了心想去除,可随我去北冥。” 他自然不可能推脱:“多谢仙尊。” 他来此就是为了试探炉鼎印之事,既然谢折风无法在护他性命的情况下替他解除炉鼎印,那他一道去北冥探查,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目的达成,他不愿与谢折风再多独处一刻,转身便走。 谢折风眸光微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识海中心魔声此起彼伏,他只觉着背影都愈发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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