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洒落,明亮灿烂。 巨剑之下,剑阵之中,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两个阵主。 上官了了身上满是妖魔的鲜血,脸颊之上都挂着被大妖大魔割破的伤口。 她被“上官然”倒下的力道一送,一同跪坐而下,摊着对方的生机。 生机尽无,神魂已碎。 她伸手,如第一日将人领回第一城时那般,摸着对方的脸颊。 她不愿相信她神识“看”到的那一幕,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是不是哪个潜入的魔修。 可她就这样细致地摸完怀中尸体的骨相,竭力稳着神色,怆然问道:“兄长,可是阿然做了什么罪不容诛之事?” 安无雪看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鲜血,恍恍然出神。 上官了了的嗓音已经裹上急促:“阿雪!?” “他……他妄动剑阵,被我布阵之时发现——” 她蓦地拔高语调:“可我看剑阵安然无恙!阿然不懂事,也许只是不小心误闯禁地,他——” 她话语一顿,又带着期望问:“他还有做什么别的让兄长下如此死手之事吗?” 有。 可是…… 安无雪握剑的手微颤,心中满是繁芜。 他收剑回身,缓步走到上官了了面前,问她:“刚才那个妖魔,你杀了吗?” “自然……”她似是觉着荒谬,“阿然死了,你杀了他。安无雪,这个时候,你还在问我区区一个妖魔之事?”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安无雪听着上官了了换了称呼,听着她质问之语愈发尖锐。 他只觉耳边轰鸣,胸闷得要命。 似乎哪里有点疼。 但是哪里疼呢? 他说不出来。 四方有不少人来了。 剑阵已成,他们本是来此庆贺。 可有人刚一靠近,就瞧见上官了了怀中已经没了生机的上官然,纷纷不敢上前。 唯有刚从其他分剑阵传送而来的戚循和秦微快步赶到他们身侧。 那时安无雪已与秦微因楼水鸣之死陌路许久。 秦微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上官氏姐弟,又看向他,冷声道:“安无雪,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循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他:“阿雪,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隐情?” 有。 但能说出来的,似乎又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一定。 春华归鞘。 他稳着嗓音,说:“此人妄动剑阵,图谋不轨,事发突然,我无缓兵之计,只能先行斩杀。” 秦微说:“剑阵安然无损,即便上官公子突然失心疯要对自己亲姐姐立下的剑阵做什么手脚,这不是也还没做成么?何至于神魂俱灭!?” “秦微!”戚循没好气道,“事情未明,你何必急着下定论!” “未明?众目睽睽之下人死了,这还是未明?” 安无雪只对上官了了说:“了了。” 上官了了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你说。”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什么:“他确实妄动剑阵未成,被我拦下,因此剑阵没有损伤。可他图谋不轨的另有其事——他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一怔。 她猛地放下“上官然”的尸首,摘下自己腰间的灵囊,手忙脚乱地拿出上官然的命牌。 安无雪比她还要急切地看去。 只见命牌亮着,光芒却已经在逐渐暗淡,玉牌满是皲裂碎纹。 上官了了问:“它亮着吗?” 安无雪双唇微颤,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亮着,快暗了。” 上官了了抚摸着命牌上的裂纹。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她抚摸之时,那玉牌正好碎裂成了齑粉,在她手中洒落。 她一愣。 她倏地又抱起“上官然”的尸体,再度摸了摸对方的骨相。 还是一样的结果。 “安无雪!!命牌碎了,他死了!” “了了,他当真……不是上官然。刚才是他亲口告知我,他伪装至今,只是为了祸乱北冥。” “那我弟弟呢?” ——那我弟弟呢? 安无雪突然滞住了。 他提前斩杀这图谋不轨的冒牌货,不就是为了隐下此事吗? “……真正的上官然,被他害死了。” “那尸骨呢?人在哪?又是谁?” 周围,落月峰和北冥城的修士越来越多。 “安首座,此言太过荒谬,可否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也与上官公子相处了这么久,他若当真是假的,总有疏漏,哪能说出那么多和北冥仙君还有城主府有关的事情呢?” “这不就是上官公子,上官城主还会认错吗?” “首座,如果是假的,那命牌同时碎裂,总有个真的吧?首座说不出来,落月如何给北冥交代?” “这等辩解之言,也太不可信了。” “……” 你一言,我一语。 每句话他都能听到,又好像听不明白。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累了。 “我所言非虚。” 他轻声地重复道:“此人假装上官然,同魔修勾结,妄动剑阵,图谋不轨,被我斩杀。” 秦微质问:“你就当真只有这一句话了?” 戚循焦急道:“阿雪,没有证据,于恶战之中无缘无故斩杀同道,此举犯了诛魔十三条其三——戕害同道。你……” “他确实是个仙修,我也确实行了擅自斩杀之举。” “此罪,”他一字一句道,“我认。” 罢了。 他想。 对上官了了而言,要道心不毁,恨他,总比恨自己要好。 “抱歉。” 不能告诉你。 “安无雪!!!” 上官了了蒙眼灵布被泪水打湿,她稍稍仰着头,想看他的表情。 可她看不到。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何至于神魂俱灭?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 “你以残忍手段对付宵小和魔修,那是你身为首座不得不做之事,这些年那么多人说你手段残忍,我都觉得是他们瞎说。” “照水剑阵一事,世人说你为了四海万剑阵的功绩,逼迫挚友同道自刎祭阵,害得楼水鸣一家尽皆惨死,我觉得你当时必然是为了两界不得已而为之,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这么多年,世间议论纷纷,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呢?” 她声嘶力竭。 “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质问回荡在幻境的剑阵之中,隔着永远摸不着的时光洪流,传入安无雪的耳朵里。 安无雪心神巨震。 哪怕隔着千年,他站在千年前的自己身后,仍旧觉得仿佛站在那些人言当中的是此刻的自己。 他撇开眼去。 死门幻境的关键节点已至,他们只需保证剑阵内不受影响即可,谢折风不再与那神出鬼没的布阵者周旋。 这人早已归来,以渡劫巅峰的化身修为隐下他们三人气息。 幻境中,千年前的他们没有发现不该存在此间的人。 上官了了站在最前方,谢折风和安无雪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伸出隐匿气息的结界,想抓住什么。 可她注定抓不到。 那是她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 上官了了身后,安无雪听着质问之音,却想起了当年离开剑阵之后。 那时的他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北冥所有仙修高手,还有前来援助的落月弟子都看到这一幕。 秦微将他带回司律峰,再三问他当日之事。 他重复那日之说辞,可最终都会归于上官了了当时便问出的问题——若他杀的不是上官然,那真正的上官然在哪里?命牌碎了,说明上官然确实死了,死的上官然是谁?尸骨在哪? 他知道答案,可答案是他最想掩埋之事。 最终,秦微按落月戒律,判他苍古塔顶层百日受刑。 入塔那日,在苍古塔前,秦微意味不明地说:“魔修入苍古塔再无活着出塔之日,仙修入顶层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落月峰首座,若是徇私不入,只要谢出寒这个仙尊不说什么,无人敢管束你。” 安无雪只说:“正是因为我是落月首座。如今两界百废待兴,诛魔十三条是归肃两界之规,我这个首座都不遵从,仙修如何愿意遵从?” 秦微眸光微闪。 塔门打开。 上官了了一袭黑衣,缓步踏上台阶。 安无雪已经走入塔中,回头看她。 她问他:“我在剑阵下想了很久。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对我这么重要,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将他神魂绞碎!?” “母亲诅咒我此生不得见世间,至亲反目凋零,仇者快意。你说,她的诅咒是不是应验了?” “——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安无雪觉着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被问了很多遍了。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上官城主,”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兄长的姿态,用着往常温和的语气,说,“师尊将你带来落月峰那日,和我们说,你年少无父,失母,失兄,失弟,肩上扛着整个北冥,不是一个寻常姑娘,又同你的母亲一般天赋绝伦,假以时日,只要不出意外,必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尊者。希望落月峰上下对你能多点心思,多加照拂。” “我应下了。” 他或许没能做到最好,但他已经尽力而为。 那声抱歉,对不起的是没办法告知上官了了所有真相,可他自己——问心无愧。 “你我相识至今,我自认,尽我所能,不曾毁诺。” “但你我情分止于今日,此后你一人独行,兄长最后一次祝愿你。望你于迷雾中拨云见月,得览苍生春风冬雪,行路灿烂,仙途坦荡。” 那已是他能给一个萍水相逢陌路人的唯一祝愿。
第91章 话音还飘荡在苍古塔外,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自己咽下了封锁灵力的丹药,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顶层。 苍古塔百日,冰寒彻骨,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冻得失神。 他有时会透过那塔顶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窗,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时而也会想起上官了了斥他“从来没有心”。 若说不伤心不生气,那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他护持了一路的师妹。 可他后悔吗? 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当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杀了上官然是他护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条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毁,北冥便有能够力压所有仙修的高手,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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