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流当地人相信,是这些仪式和供奉让他们免遭劫难。 青临担任大祭司至今刚好四年。也就是说,在今晚的仪式中会有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闻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认没有久柏的身影。这也是青临让他帮的忙——不让久柏出现在这场仪式上。 那小子本来就生病了,闻奚只需要稍微找点安眠的东西,足以让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临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让久柏被选为接替自己的朝圣者。 圆台上的祭司蒙住双眼,白色的纱带在风中飘动。青临点燃一口大型铜锅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衬下,他的神情格外肃穆。 这时,所有人垂眸祈祷,天地间只剩火焰燃烧的声音。 闻奚盘腿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俯瞰静默的人群。 但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沙,沙沙。 空气中淡淡的腥臭味让他瞬间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对面的屋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砖瓦慢慢往下爬动。那是一只仅躯体就宽约两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数只细长的机械脚反射着冰冷的光线。 它的躯壳有至少六处口器,随着移动发出“喀嚓”的声音。 人群不自觉流露出惊恐的眼神——但他们停在原地,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出现任何动作。 随着摇铃声,那个半机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圆台,在经过青临时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将手掌贴在它的口器边缘,轻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那东西的口器抖动,随着“嘶”的一声,慢慢顺着圆台边缘靠近人群。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直到它停留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嗫嚅,恐惧地压抑着尖叫或逃跑的冲动,双腿软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围的人们一样不敢抬头看那东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触手从恶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机械长肢夹在她两侧,透明的长丝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等一下!” 随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人群边缘,闻奚怀疑的眼神转向圆台上那堆机械贡品。 蛋卷没有回头。它仔细想了想,难道自己是把泻药当成安眠药了? ——很难说面对那个把它送到这里的坏家伙,这行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哼,坏家伙就应该受到惩罚! 闻奚思索着怎么把小机器人大卸八块的同时,感觉青临朝自己的方向抬起头。大祭司露出的半张脸很快由冷漠转为担忧。 因为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连手都在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仰起头:“让我成为朝圣者吧!” 人群面面相觑,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开柳宋,肢体缠绕着他,整个吊起来。口器发出令人恶寒的声音,锋利的机械肢抵在他的颈部动脉上,马上就会划破薄薄的皮肤。 少年脸色惨白,却艰难地挤出音节:“……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应该能听见我的决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周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然而清脆的摇铃在此时响起。 青临循着台阶慢慢走下来,檀香气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间。随着他的靠近,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停下动作。它的机械长肢顺着铜铃缠上青临的手臂,硬生生将其扯断。 断裂的宽袖包裹着小臂躺在血泊中。 温热的血滴溅了久柏一脸。他呆愣地垂下眼,却见青临额上涔涔冷汗,忍着剧痛对那东西低声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 “……青临。”久柏喃喃地念着。 口器中伸出的触手在这时放开久柏,转而捡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临被截断的部位。肢体缠绕着那一块,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谁先开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谣。平缓的唱词仿佛带来令人安心的力量,让眼前诡异可怖的一幕蒙上神圣的气息。 随着那只庞大的污染物转身离开,冰凉的月色照出青临重新接上的手臂。 很难说那是“缝合”还是别的什么。因为闻奚看见断开的袖袍和手套之间的那一节小臂表面是模糊的血肉,完全失去了皮肤的包裹。 青临仿佛浑然不觉,被染红的手套慢慢抬起,递至久柏面前。 “神同意你的请求,朝圣者。”他的声音冰冷,抑制着痛苦。 久柏注视着那双失明的眼睛,在古老的吟唱中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第068章 第七夜 04 朝圣仪式结束后,闻奚才踏上台阶。青临仿佛是留在原地等他,露出的手臂被一块布遮住了。 或许对于森流城的人来说,刚才那一幕堪称奇迹,是“神”存在的证明。但遗憾的是,闻奚从来不信。 “诚如你所见,”青临面不改色地坚称,“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嗤笑一声,猛地抓起青临的手。那里一片模糊的血肉,而刚才的斩断处已然融为一体,毫无截断的痕迹。 “这是假肢还是别的什么?” 青临的视线落在远处,又迅速收回:“异乡人,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和神庙里的东西有关?”闻奚不紧不慢地整理自己的疑问,“那你又是怎么做到控制那些污染物的?” “我没有控制它们。” 闻奚盯着纱带后的双眼,却无法从青临的脸上看出任何撒谎的痕迹。十余秒后,他松开手,反而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更关心我们的交易。” 青临侧过身,只说:“交易已经作废。” 闻奚挡住他的去路,微微一笑:“东西我可以自己去拿。但你得告诉我通往神庙的路。” 青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十二个小时后,会有一队人护送朝圣者前往神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禁止进入,否则将会受到神的惩罚。” “你有别的办法?” 青临摇头:“这是你的选择,异乡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临走之前,闻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神根本没有保护你们呢?” 青临平静地答道:“那是因为祂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 …… 回到柳宋家时,香甜可口的佳肴早已摆满一桌。 柳宋招呼他来一起吃饭,为久柏“践行”。少年看上去笑意轻松,不动声色地抢走久杉怀中的蜜糖罐子。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真单纯地为难得一见的丰富菜色感到兴奋,饭菜糊得一脸都是。 柳宋神色复杂,想必已经和久柏说过些什么。原本应该去当朝圣者的人是她,只不过…… 少年扬起直率的笑容:“婶婶,久杉还小,我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神庙的。但如果我明天临时改变主意,以后他就都拜托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婶婶就在家等你……等你回来吃饭。”柳宋别过头,悄悄抹去眼泪。她起身抱走久杉,称是去给孩子洗把脸。 桌上只剩闻奚和久柏,后者仰头喝完了一整杯蜜桃汁。 “这是我们森流的特产,你快尝尝。”他把最后一杯推给闻奚。 酸甜可口,是闻奚很喜欢的味道。 久柏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样,好喝吧?你真有品味!” 闻奚说:“那你以后还喝得到吗?” 久柏的笑容一顿,有些失落:“你都猜到了,是吗?” “那些人留在神庙中侍奉神明,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能出来,或许他朝圣者才是真正的贡品,”闻奚说出自己残忍的推测,“那么你愿意替柳宋成为朝圣者,是为了感激她的养育之恩?” 久柏摇了摇头:“每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森流人却从来没有退缩过。这是我们祈求神明的方式。至于我,我不害怕……我只想当面问那个家伙,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怪青临不想让你去,多半是怕你冲撞神明。” 听到大祭司的名字,少年突然没了好气:“和他有什么关系?” 等闻奚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和青临那已经不作数的交易后,久柏冷笑起来:“他只是怕我报复他!一旦我成为新任大祭司,他就只能留在神庙。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表里不一,我一定会让他好看!” 闻奚将自己那杯蜜桃汁让给他,久柏一口气下肚,转身打开木窗。来自溪流和风铃的声音随冷风潜入,让少年通红的脸颊渐渐降温。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才应该是上一任大祭司。” 那时久柏十三岁,最崇拜的人是邻居家的大哥哥,青临。久柏自幼对他十分信赖,连射箭的本领也是青临教的。 “但是四年前……青临作为运送贡品的随行人,和当时被选中的朝圣者,也就是我父亲一同上山。我很好奇,也很担心,于是偷偷跟在父亲身后。” 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前任大祭司需要在前方很远的地方为队伍引路,然后进入神庙等待。所以他们很快久失去了大祭司的踪影。 久柏离得很远,在进入山体隧道后听见前方传来动静,随后父亲突然大喊了一声“小心”。从黑暗中钻出的隐秘气息让年少的久柏僵在原地,仿佛四肢都不属于自己,完全不听使唤。他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被强烈的恐惧慢慢吞噬。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时,前方那些随行人都只剩下尸骨。只有一个剩下半截身子的凭着最后半口气告诉久柏,他父亲以及青临两人一起往神庙的方向去了。 久柏的担忧战胜了胆怯,他一路攀爬至神庙入口,却被几只虫子围在原地。 关键时刻,青临从神庙里蹒跚着走了出来,双目已盲。 那些东西没有伤害他。 久柏知道,青临已经成为大祭司了。但他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神庙中。 对于在神庙中发生的事,青临却闭口不谈。 久柏的肩膀微微颤动:“按照规矩,青临原本就不能和他一起进入神庙!我父亲是为了保护他才、才遭遇这种事……也许,他是为了当上大祭司才故意这样做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过去四年中的每一天,久柏都在憎恨与自我厌弃中度过。他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成为下一个“大祭司”。 “我要找到父亲的遗骸,将他葬在山崖下。” 久柏歪着头,咧开嘴。他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喂,异乡人,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反正,说不定以后也机会知道了。” 闻奚靠着窗台,望见飘落的浅淡月光。月亮离得那么远,那么小,还是能将光线送抵到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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