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会死,谁又会活? 众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已经知道了结局。 但所有人依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盯着那个注定失败,尚且没有变成死人的活人,秦英华。 有时候,一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比性命更重要? 秦英华的剑已快要出鞘,刘公公修长而纤细的手指也轻轻颤动起来,仿佛是要拨弄琴弦一般,拨弄旁人的生死。 突然,一个人猛扑过来,扑在了刘公公的脚下,他留着血,断了一条手臂,浑身是汗,脸色惨白,仿佛一条卑微的蛆虫。 一切的气势与杀意,仿佛都因此停顿了一瞬。 宋鸿禧深深垂首,额头贴紧地面,缓缓道:“先前是我不知好歹,还请刘公公宽赦,在此地,此时,这样恶劣而无聊的地方动手,实在配不上公公的身份地位。” 死寂。 众人仿佛没有了舌头,只以眼睛无言地盯着匍匐跪地的宋鸿禧。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把刀,插入了他的后背,将他原本弯下的脊梁,变得更弯,更低,几乎卑微到尘土之中。 刘公公眨着眼,俯视脚下的宋鸿禧:“哦?” “我不配做紫霄阁的掌门,但紫霄阁的掌门正在此地,请公公再开尊口,问一问他们。” 宋鸿禧的头一直低垂,鲜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地,是他死死咬住了唇舌,硬是将字眼挤出喉咙时流出的血。 “剑尊不是紫霄阁的掌门,你也不再是点霜阁的掌门了么?”刘公公叹息,“两位怎么牵着咱家的鼻子耍人玩呀?” 一滴鲜血落在刘公公的鞋子上,这只鞋子干净而雅致,因此鲜血便更醒目。 宋鸿禧用自己的独手,一点点替刘公公擦鞋。 “求公公,再开尊口……” 秦英华持剑的手本是最稳定不过的,此刻,她的手忽然不能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连同嘴唇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刘公公唇角温柔翘起,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难以忽视的视线,直直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李不屈。 李不屈还在看着呢……刘公公突然意兴阑珊,撇嘴道:“那便请紫霄阁如今的掌门签字画押、默写秘籍吧。” 紫霄阁弟子聚集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子缓缓走出人群,颤抖着拿起了纸笔。 新任紫霄阁掌门眼中蓄满泪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嗯,紫霄阁的人也走吧。”刘公公看过签字画押,没什么意趣地摆摆手。 已经搞定了这里最难搞定的两个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 刘公公转身朝留身谷外走去,他已不必在此停留,剩下没有签字画押的人,有旁人替他等。 刘公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笑了,眉眼如弯月,呢喃自语: “为了朋友,谨慎自保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为了朋友,傲骨不屈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这江湖,果然比朝廷更有意思啊……”
第71章 日上三竿。 姜晞为自己换了一次药, 清凉的药膏贴住腹部伤口,周围皮肉已生出了浅粉色的纹理,正在逐渐愈合。 虽然仍感疼痛, 但已不怎么碍事,倒是胸口处被李玉宸打了一掌的地方,呼吸行走之间, 还有些隐痛——比起外伤,内伤好得更慢一些。 李玉宸再次醒来时, 人已变得很乖巧,姜晞问什么,他答什么。 虽然李玉宸年纪小, 知道的事情不多,但这样的态度, 已代表着他不再抵触圣教中人,开始慢慢接纳他们。 姜晞问到他有什么执念遗憾时,李玉宸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知道母亲怎样了。” 姜晞问:“若李昭雪死了呢?” 李玉宸垂着头:“娘若死了……便杀了李不屈。他若真杀了舅舅和娘,他去死也是应该的。” 虽然李玉宸已经知道,李沉冤并非是真的舅舅,但他实在叫惯了舅舅, 一时之间想要改口,却也很难。 姜晞问:“若李昭雪没有死呢?” 李玉宸咬紧嘴唇:“那,那……便算了吧。” “算了?”姜晞眉头轻轻扬起,“算了是什么意思?” 李玉宸叹息道:“算了就是算了,若娘还活着, 我便不再追究任何事情了。按照你告诉我的事情, 等我完成了心愿,便会离开这具身体, 到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 姜晞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无欲无求”的人。 在圣教之中,哪怕是孩子,心中也藏着极其狰狞的仇恨与杀意,别人打自己一巴掌,自己就要砍断别人的一只手。 更遑论李玉宸是被李不屈杀死的,换了姜晞知道的旁人,这不得把李不屈活剐了,一把火烧了李庄,在李不屈的坟头吐口唾沫,再把尸体拖出来剁碎了喂狗? 但李玉宸说算了?也就是说,不计较了? 姜晞真是开了眼界。 也许好人养出的孩子,本就是和圣教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吧,姜晞有点好奇,如果他还是林二郎,会不会也是李玉宸这个样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姜晞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思考如何完成李玉宸的心愿上,正在思考,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轰鸣,如同夜半烟花绽放在高空之中,响亮至极。 白日里的烟花? 姜晞突然凑到床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切细小的动静。 听觉一点点放大,周边一切细小的动静都通过风的震动而传递过来,在姜晞的脑海中勾勒出模糊形态。 街道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但人的心跳却越来越,数个沉默不语,步履轻盈无声的人,一点点靠近仁义客栈,将其围拢。 姜晞立刻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 也许是李不屈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易容假扮之人已经被识破,他们便来围住这里,想要杀掉姜慈! 此时此刻,李玉宸虽然可以勉强下床走动,但因服过丹药的缘故,依然提不起内力,更别提出手反抗。 姜晞猛然转身,一把抓住李玉宸,拿了个不起眼的袍子裹住他,将其拦腰抱起。 “怎么了?!”李玉宸吓了一跳。 姜晞沉声道:“外头有人,马上要围攻这里……别出声,抱紧我。” 砰! 说罢,姜晞猛地朝地上一踏。 随着地板被巨力踩碎四裂,下方的一根梁柱也发出咵嚓脆响,连锁效应之下,坐落在仁义客栈最顶端的天字一号房碎裂了,带着整个三楼都朝下垮塌。 不少悄悄前来,走得快而手持弩箭之人,都被垮塌的房屋压倒,阻碍了一瞬围攻之人的步伐,令他们的行动有了漏洞。 与此同时,伴随着反作用力,姜晞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冲而起,以肩膀后背撞碎了屋顶,抱着李玉宸,朝远处飞快逃跑。 身后追逐之人没有发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声音,只有弓弦的震动声如蜂鸣般齐响。 嗡嗡嗡—— 箭头撕裂空气,弩箭的箭矢带着虫鸟般的嗡鸣飞射而来,如一片黑色的阴云,就要笼罩在姜晞的头顶。 姜晞一手怀抱李玉宸,一手拔出腰剑。 尚未更换的半截残剑,剑尖突兀折断,只残留半截剑身,比起长剑,更像短剑,却一点不妨碍使用,手臂与腕子的扭转之间,剑光挥洒如华盖。 锋锐的剑光一道又一道交错缠绕,犹如玉带般腾飞的银色玉龙,带有粘性的内力《九江决》在筋脉中飞速运转,箭头尚未触及周身,便被内力引偏,似是环绕火光飞旋的虫蝇,朝四面飞射而去。 姜晞心中暗道好险,额上沁出冷汗,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隐隐作痛,虎口处甚至被射箭力道擦过,开裂渗血。 箭头是铁制的,他的内力又是针对各类暗器最为方便,带有粘性的《九江决》,再加上体魄愈发强健,哪怕手持短剑,膂力也足以保护自身,才能抱着李玉宸成功逃跑。 弩箭的更换需要时间,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足够一个武林高手逃得无影无踪。 一轮齐射过后,姜晞正欲抓住更换箭矢这难得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离开此地,却突然又听见了第二次密集如嗡鸣的弓弦震颤之声! ——他们居然有两排人一起手持弩箭,一排齐射过后,第二排再射,如此往复,便能毫无间隙,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飞矢如暴雨,再次笼罩了姜晞与李玉宸。 姜晞拼命运转内息,压榨丹田内力,妄图再一次重现方才逃生的一幕。 滚滚内息如河流,筋脉则如河床凹陷,河流汹涌澎湃,从丹田传达四肢,再从指尖末端回返,但在抵达胸口之时,姜晞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口中泛起血腥味,内息的流转迟滞了一瞬。 这一瞬,有时候,便代表着永恒——永恒的失败与死亡。 锋锐的箭矢已经穿破衣物,贴上皮肉,冰冷的窒息感仿佛黑白无常正趴伏在他的后颈,轻轻喷吐呼吸,勾魂索已勾住了姜晞的咽喉。 呼…… 吸…… 姜晞的呼吸几乎要凝滞,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切细微声响都轻柔地传递过来,他如同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蜘蛛,敏锐感受着每一点变化与不同。 手指擦过弓弦时细微的摩擦之声,树叶顺着风滚过屋檐时的柔软之声,虫蝇震动翅膀,人放轻缓了呼吸时气流过咽喉之声…… 这一瞬间,姜晞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世界仿佛变成了银灰色,套入了一个充满半透明粘液的罩子里。 所有杂音都被一点点抹去,一切动作都变得缓慢而迟钝,唯有他本人能在这缓慢之中有正常的速度。 噗通、噗通、噗通…… 姜晞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平稳逐渐变得急促,血液拼命从心脏中挤压,连血管都隐隐作痛。 他的脸颊上,苍白的皮肤下,如蛛网般蔓延开纤细而青紫色的血管,如骇人的恶魔一般,顺着太阳穴伸展,一直爬满半张脸孔。 眼周旁浮现丝丝缕缕的青紫线条,连眼白也泛起猩红的血丝,衬托得双眼如同两颗浸水的黑曜石,透出冰冷而决绝的神光! ——不成功,便成仁! 姜晞不知道他此刻的情况是为何,但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拼尽全力,如逐渐凝固的琥珀中的虫豸般,扑腾着透明纤薄的翅膀,哪怕翅膀被粘破撕裂,触角被扯断融化,也绝不停止挣扎。 他抱着李玉宸,从阴云般的箭雨之下再次逃脱,仿佛雷雨中翱翔天际的雨燕! 短暂而珍贵的停滞感瞬间消散。 姜晞与李玉宸的身影消失在层叠起伏如山脊的屋宇之中,远远抛开了那群武功尚可,轻功欠佳,却手拿军中弩箭这等大杀器,纪律严明至极的围杀人群。 他抱着李玉宸飞快地逃跑,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
102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