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他回来。 他还是回来了,他回来看看,看一眼就走。 商晋拓心神散漫地缓缓吐出一团白雾,他那些断裂细碎的思绪快拼连完了,只差最后一块。 也是核心部分。 现今的商晋拓潜意识里清楚,他怎么做才是处理这场霜雪的正确方法。 那就是——配合。 配合吗。 我的太太生了病,一场严重的病,他要我配合,我还能怎么做。 相隔那么遥远,他的心声都能跑进我脑海。 ——这世界晃荡,真实;扭曲,真实;明亮混着灰暗,真实;乏味掺杂鲜活,真实。 对商晋拓而言,无论它发生了几次变化,还要出现多少变化,都是真实的。 商晋拓抽完最后几口烟就去洗澡,他穿着睡衣开门走了进去,卧室里亮着一盏壁灯,暖暖黄黄的光晕打在床头,床上人睡得安稳,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小半张脸露在外面,连耳朵都是可爱的。 这么看,他健康,饱满有光泽,哪里有一丝一毫被病魔沾上的样子。 商晋拓掀开被子上床,他躺在爱人身边,一动不动。 半晌,他深而慢地吐出气息,拉起爱人的手横在自己眼皮上面,温热的液体很快就将那只手的手心打湿。 陈子轻没醒,梦中的他在哄把脑袋埋进他脖子低声痛哭的男人。 现实的他也摸上了身边,摸到了男人的发丝和脸,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叫你别回来了……你怎么还回来……我不想你回来……我自己能行……” “你快走吧。” 他推了推梦里梦外的人:“快走。” 商晋拓浑然不觉地生出委屈:“赶我干什么,在梦里都赶我,我就这么妨碍你是吗,老婆。” 男人冷着脸,眼睛很红:“我天亮前走。” 陈子轻眉心紧蹙,大抵是没得到让他满意的答案,他的脸被托起来,耳朵落入宽大掌心,轻轻柔柔的力道漫上来。 不一会,两片唇含住他被揉红了的耳朵,吮弄中隐隐饱含压制的哽声。 “要多久?” 吻从他耳朵蔓延到他脖颈,商晋拓问,“你想我当多久的死人?” 如果这时有面镜子对着商晋拓,他就会发现自己在笑,那笑意像机器冰冷坚硬的弧度。 “别太久。” 商晋拓把一张笑脸贴在他老婆胸脯上,闭起眼,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他在笑,甚至笑出了声,眉宇间却尽是怕被丢弃的恐惧,割裂的情感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怕,有些疯癫。 “还有,” 这一刻,年长十几岁赋予的阅历和成就毫无用处,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丈夫,面对被查出癌症的妻子,他有钱,也有权,可这两样并不能帮他解决命运带来的困境跟险阻。 “你要补偿我。” 我不打扰你做你想做的事,等你做完了,记得去见我。 让一个好好的,活生生的你去见我。 . 陈子轻出入医院没遮遮掩掩,他的病也没刻意隐藏,圈内长期旁观他和商晋拓这段婚姻的人一阵唏嘘。 大多觉得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小部分单纯的幸灾乐祸。 然后都等着看商家下一任主母会落在谁头上,已经开始押注。 沈董的情人一尸两命,秘书也没了,他悲痛之余了解到那两人的奸情,被刺激得病倒在床,哪还顾得上将商太太的病情阻拦在儿子的病房前。 陈子轻住进医院当天,沈不渝就带着一副伤残身体和一双兔子眼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说自己也搬来了这家医院,在他楼下。 还有谢伽月。 “他是我叫人给转的院。”沈不渝偏过头抹把脸,嗓音沙哑,“有我跟他在,能让你有个照应,你别怕。” 陈子轻精神萎靡没说什么,他老老实实走流程,专业团队对他的病情进行评估。 时间不等人,要快。 团队的评估结果是不建议做手术,因为两点,一是发现的晚了,二是恶性程度高,非但不能通过手术延长生命,还有可能出现做完手术处在恢复期就转移的情况。 所以最好的方案是化疗,全身性的。 病房里寂静无声。 坐在沙发上的伤患沈不渝打破死寂,他问的是:“化疗疼吗?” “疼。”一个相对年轻点的专家如实相告,“相当于是在伤口上划一刀。” 沈不渝面色铁青:“那不化疗了。” “敛之,我们不化疗了。”他看向病床上的人,“我陪你去国外,我们换个方案,我就不信世界这么大,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陈子轻望了望专家团为首的老头。 “陈先生,你的各项指标目前还可以,但随时都会转移,我们希望你能心态放平,乐观的面对一切可能。” 老头说,“像有些病人可以通过化疗和免疫治疗得到缓解,还是要看个体的情况来定,总之,积极治疗。” “那他妈还有人本来可以活久点,就因为化疗缩短时间,这你怎么不说?”沈不渝揪住老头的白大褂衣襟,充斥血腥气的身子晃了晃,站不稳地倒在他身上。 老头哪受得住这死沉的重量,他往后倒,几个后生赶紧把他撑住。 病房里一团乱,死气沉沉的气氛总算是减轻了不少。 沈不渝被下属扶回沙发上,他虚弱地喘息,眼下情绪闪烁不定。 敛之年初元气大伤,体质能恢复多少,化疗走的更快,不如保守治疗,还能活长些。 沈不渝,你是医生还是他们是医生? 医生就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他们敢保证他化疗就能好吗? 能吗?能吗! 沈不渝通过内心深处的叫嚣来发泄快爆炸的慌乱不安,他不过是摔个楼,怎么醒来天都变了。 还不如死在楼下,摔成肉泥来得痛快。 “什么方案都是利弊共存。”老头说,“当然,这主要还是看陈先生自己。” “废话,他的身体,怎么样当然是他说了算!”沈不渝咆哮。 老头想把病历砸他脸上。 这时,一直没出声,存在感却很强的谢伽月说了话:“即便要个人拿主意,那也轮不到你沈不渝,他有丈夫。” 沈不渝讽刺:“你冷静,理性,你了不起,我反正做不到。” “我一想到他可能活不了多久,我就……”沈不渝双手捂脸,平阔的肩膀抽动。 谢伽月问老头:靶向药有吗?” “没有。” 老头前脚说完,沈不渝后脚就带着哭腔吼:“老子在网上看了视频,静脉滴注的时候,护士都戴几层手套才给打针,输液都他妈是毒药!” “不毒怎么杀癌细胞。” 谢伽月在老头前面开口:“你能不能有点常识。” 性情暴躁冲动的沈不渝难得沉默。 陈子轻无精打采地说:“都出去吧,我想睡觉了。” 于是病房很快就清净下来。 . 一样米养百样人。 有人能及时感受到痛苦,而有人却是在某些时候延迟痛苦,谢伽月就属于后者。 从知道敛之患病到亲眼见他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谢伽月都跟没事人一样,言行举止都十分正常。 沈不渝这边有两处伤口要重新包扎,护士在做准备,他站在病房窗口,看到楼下的谢伽月一瘸一拐地往医院大门口走,身上有伤走得慢,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摸脖子上的颈托,不知道要出去干什么,像是看不见来往车辆,直接就往前走。 刺耳的车喇叭声和刹车声连成一片,汇聚成谢伽月的抽泣。 沈不渝哧了声:“残废就是残废。” 下一刻就犹如一只犯了鸡瘟失去斗志的公鸡,唰地拉上了窗帘。 …… 陈子轻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就是累,从内到外的疲惫。 到了中午,厨娘拎着吃的来医院,她在客厅等,让管家把吃的送进去,等了会就见管家出来,厨娘赶紧迎上去:“吃了吗?” 管家摇头。 厨娘急了:“不吃那怎么行,不吃哪有营养。” 管家把食盒放在桌上:“我给大少爷打个电话。” 厨娘:“你不是说大少爷近期回不来吗?” 管家:“回不回得来,总是要汇报的。” “大少爷怎么舍得不回来。”厨娘擦眼睛,“你跟陈先生说说,这生了病,别把它当个事,那它就不是个事。” 管家露出在病房藏起来的愁容:“道理谁都懂,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老中医给他开了中药,要配合着喝。”管家说。 “有用吗?” 管家没回答,厨娘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脸色黯淡,“有没有用,都是要喝的。” . 陈子轻开始喝中药,吃口服的药物,他感觉自己有了点劲的时候,不经意间抓了抓头发,抓下来一把,不禁错愕不已,怎么回事啊,我这怎么就开始掉头发了啊? 网上不是说这状况要等到几次化疗之后吗,难道我领到的是……加速版? 陈子轻瞅瞅手上头发,眼睛眨了眨,心里有了个主意,他默默地把头发这丢点,那丢点。 沈不渝过来看他,见到病床枕头上的头发,手一松,让人特地去芮姐那拿来的甜点掉在地上,一下就烂了。 “谢伽月,怎么办,敛之掉了很多头发,不该这样,妈的。”沈不渝把那些头发收集起来去找谢伽月,他绝望地薅着自己茂密的短发,使劲地拽着扯着。 病房里静得掉针可闻。 沈不渝的声音不争气地发抖:“这是不是说明他快……” 谢伽月轻飘飘道:“多吗,四十七根,多吗?” 沈不渝一窒,他放下手抬头。 谢伽月微笑:“我问你,多吗?” 沈不渝:“不多。” “既然不多,你慌什么。”谢伽月把数好的头发放在书里夹着,“麻烦出去把门带上,我要休息了。” 沈不渝不想嘲讽谢伽月是不是等他走后就开始哭,他行尸走肉似的回到敛之病房,直勾勾地凝视着:“你会活活痛死的,我想给你一枪,让你痛快的走。” 陈子轻嘴角一抽,我谢谢你啊。 沈不渝快把他的所有报告翻烂了,怎么都没法接受他患癌的事实:“那癌大多是吸烟群体,你不抽烟,年纪又小,没不良嗜好,怎么就得,我不明白,我想不通。” 陈子轻说:“沈不渝,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命到了。” 沈不渝很想跟他摊牌,低吼着告诉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你实话说,你都能进我的梦里救我,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你这病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可沈不渝不敢,他怕。 万一答案不是他想的,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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