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因为蛋壳里叩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就好像里面的小东西刚才只是睡着了,现在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始认认真真的给自己开路。 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又坚定,又用力,秦时脑海里已经幻化出了幼鸟拼命啄壳的画面。但重明鸟的蛋壳太坚硬,幼鸟又孱弱,小东西啄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休息休息。 秦时捧着鸟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如果可以亲眼看到重明鸟出壳,他心里也不必背负着害死神鸟的压力了。 幼鸟休息的时候,秦时也跟着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留在地面上的那些同伴,忍不住担心起来了。 先有姑获鸟和巨蜥,后面又出现了蟒蛇,一个一个都不是赤手空拳的人可以对付的大家伙。也难怪昌马城荒废了这样久,始终没有人回来这里安家。 贺知年安慰他,“沐夜和摇光都有武技在身,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他们之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只要人活着,总能碰头。不过这些话,现在他还不想说给秦时听。 秦时来历成谜,他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古怪,看上去性格虽然单纯,身手却不错,还懂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法子对付蛊雕。 最后这一条才是最让贺知年感到迟疑的。 他们现在算是共患难的同伴,但这也是情势决定的。至于这个人到底是否可信,贺知年觉得,他还需要再看看。 他原本就不是轻信的人。于危险之中结交,然后伺机下手……这种事贺知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贺知年正出神,就听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压着说不出的欢喜,好像小孩子收到了什么甜蜜的礼物。 贺知年抬头,就见秦时惊喜地托着手里的鸟蛋给他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喜悦的小火苗就在那里欢快地跳跃,让他那张总是紧绷的脸难得的流露出了几分少年意气。 贺知年猜他出身应该不会太高,因为长安城里那些贵公子的派头,在他身上一个都看不到。但秦时又会给他一种“小时候没有吃过苦”的感觉。有些细节方面,他会流露出一种只有在宠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任性。 他还有金属质地的水囊和很奇特的匕首。这些东西的材质都是贺知年从没见过的。 贺知年打算回去了就找人查一查,陇右乃至关外一带,有没有姓秦的隐世大族。 秦时也注意到贺知年在看他,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掌,“看!” 贺知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里,那个已经瘪下去的鸟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破开了一个豆粒大小的洞,从里面探出一只橘红色的尖嘴,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要将洞口啄得更大一些。 重明鸟终于破壳了。 第32章 青蜉蝣 大约是紧盯着重明鸟太过专注,秦时忽然觉得不远处的水声都仿佛有些模糊起来了,好像河流的位置会移动似的,渐渐拉开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河岸上方那些依附在岩壁上的微生物仍然安静地闪闪烁烁,像秦时小时候在郊外看到过的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漂浮起来,像一条发着光的纱巾,优哉游哉地飘过田野的上方,偶尔会落在河边草丛上,于是那一片草丛都变得闪闪发亮。 和他记忆里曾经看到的夜景一模一样。 秦时抬起头,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家三口手拉手的在散步,走在中间的一个小女孩娇声娇气的抱怨有蚊子咬她,她妈妈轻声安慰她说行李里有驱蚊的药。另一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有几个男人围着篝火,喝酒说笑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的很远。 秦时从一家三口身后走过,看见他爸妈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聊天。两个人不知说起什么,都笑了起来。 他妈妈靠在柱子上,脸朝着他的方向,看见他走过来,还朝着他招了招手。 秦时看着他们,忍不住开始傻乐。 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就算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看着,就能让他从心底里泛起快乐又满足的感觉。 秦时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所以哪怕他心里知道眼前的画面有问题,这一点儿模糊的怀疑也被他有意识的忽略了。 他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这里的,似乎有什么事,正在等着他去做。可是离开这里去做什么,他暂时不愿意去想。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的看一看他们。 看的久了,秦时注意到眼前的画面其实是在重复地播放:他回头,看见父母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一起笑起来,然后他母亲回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冲他招了招手。 这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这个场景的记忆就只有这么一段。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这次郊游之后不久,他爸爸就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从一线退了下来。从那以后,他脸上就很少再出现笑容了。 换句话说,眼前这一幕,其实是秦时记忆中,他的家庭发生变故之前最美好的画面,是秦家“最后的快乐时光”。 秦时想到这里,心有所动。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极清脆的鸟鸣。 不是黄鹂鸟那种婉转娇俏的叫声,而是一下短促的叫声,仿佛一记充满了生命力的干脆利落的鼓点,带着勃发的英气。 秦时觉得随着这一声鸣叫,仿佛有冰冷的泉水当头浇下,令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而笼罩在他周围的那一层无形的膜也瞬间破开,汹涌的水声扑面而来,携裹着潮湿的水汽,将他拉回了之前的那一片河滩上。 他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是刚刚醒来的贺知年。这小子也着了道,他呆呆坐在一旁,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不远处的河流,隐隐带着几分挣扎的神色。而之前被秦时捧在手心里的蛋壳,已经碎成了一堆渣渣,一只拳头大的幼鸟正窝在他的掌心里,一下一下地啄食着他掌心里的碎蛋壳。 秦时一眼看过去,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小鸡。 年幼的重明鸟长着一身稀稀落落的乳黄色绒毛,水汪汪的黑褐色眼睛,是很明显的重瞳,这令它的眼睛看上去要比一般的鸟类更大,圆溜溜的,充满了卡通形象特有的萌感。 尖嘴和爪子都是鲜艳的橘红色。如果不是它的脑门上有一簇竖起的翎毛,秦时真要觉得这可能就是一只小鸡崽了。 据说年画上鸡的图案最初就是由重明鸟演化而来的。秦时现在觉得这个所谓的演化倒是容易理解了:长得确实很像小鸡,只是略微大个一点儿,圆圆胖胖的,小身板显得比普通的小鸡崽更敦实。 重明鸟大约也察觉到秦时已经清醒过来了,它歪着脑袋打量秦时,圆豆眼里流露出亲近的神色,低低的叫了一声。 秦时抬起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是你把我叫醒的?那你能不能叫醒老贺?” 他有些犹豫该不该喊他,或者干脆晃晃他的手臂。这样的举动到底会对一个陷入记忆中的人造成多大的刺激,秦时无法确定。他只觉得他之前看到的画面其实并不是那么逼真的,至少他这个当事人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 以此类推,贺知年遇见的场景应该也不会太复杂才对。 秦时抬起头打量周围的环境,隐约觉得那些依附于岩壁上的亮闪闪的生物有些不对劲。它们附着在暗色的背景之上,仿佛彼此在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一闪一闪的发亮。看得久了,就觉得那一片亮点都连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漂浮了起来。 “啾!” 重明鸟在秦时的掌心里啄了一下。 秦时清醒过来,有一种额头要冒冷汗的感觉。他起身走到贺知年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调换了一下方向,让他直接面对着河流上游的方向,那里空间更开阔一些,也没有那么多亮闪闪的生物。 秦时不确定这样做有没有效果,但他已经知道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不能一直盯着看了。 秦时叹了口气,看看手心里的小毛球,轻轻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鸟小能量大。小重明,厉害啊。” 重明鸟像是听懂了他在夸它,圆豆眼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几乎是骄傲的小表情。 秦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叹气。他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些同伴都怎么样了,他想把他们都带出死境,可离开石雀城之后,这一路上却尽是辛苦挣扎,最后也还是陷入了这样艰难的处境。 秦时这个时候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重明鸟又低头开始啄食蛋壳,啄了两下抬头看看秦时,用小尖嘴把碎蛋壳朝着秦时的方向拱了拱。 “啾!” 秦时诧异了,“是分给我吃的意思吗?” 重明鸟目光中满含期待,示意秦时看它面前的碎蛋壳。 秦时除了团子之外,没带过孩子。但他记得他妈妈说过,他小时候拿到好吃的跟父母分着吃的时候,父母都会配合的吃一点儿。这样做是对孩子举动的认可,肯定他与人分享的态度。 秦时想了想,抬手捏起一点儿碎蛋壳放进嘴里。 “谢谢。”秦时摸摸它。 蛋壳虽然有点儿拉嗓子,但嚼一嚼也能咽下去。这毕竟是蕴含能量的东西,吃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 重明鸟转头看了看贺知年,露出一点儿迟疑的态度。大约是贺知年始终在发呆,没有与它互动。 秦时又捏起了一点儿碎蛋壳塞进了贺知年的嘴里。孩子有心要跟大人分享食物,这种举动是值得肯定的。 重明鸟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 秦时从贺知年的嘴唇上收回了手指。他发现贺知年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唇线平直,即使是意识不清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果决的神色。 这样的人按理说心志坚定。秦时心想,也不知贺知年陷入了什么样的记忆中……大约不那么美好吧。因为他眉头微皱,整张面孔都透出一丝抗拒的意味。 在秦时的注视下,贺知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迷茫的神色在他眼里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有些疑惑的垂眸,看一眼搭在自己嘴唇上的那根手指……秦时的手指。 秦时,“……” 有一种要背什么黑锅的不祥的预感。 秦时连忙把手指头缩了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小重明的蛋壳,它分给我们吃的。” 幼鸟抬起头,友好的跟贺知年打了个招呼。 贺知年舔了舔嘴唇上细碎的蛋壳,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但他仍然记得秦时似乎对很多事都知之不详,便顺着自己的理智解释了一句,“重明鸟驱恶辟邪,蛋壳也是灵物,对九州的修行者来说,是一味难得的灵药。” 秦时品了品嘴里蛋壳的残渣,没品出什么灵气来。但也还好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他觉得这东西灵不灵的,大约也要分用在谁身上吧。至少重明鸟这么低着头啄啊啄的,眼凑着小身体好像又胖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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